然而,很美(第4/36页)
那是1957年。他记得日期,但无济于事。问题在于要记得1957年是多久以前。但不管怎样,其实一切非常简单:军队之前,生活是甜美的,军队之后,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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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寒风中的操练。男人们当着彼此的面大便。食物还没尝就觉得反胃。有两个家伙在他床脚打架,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的头按在地上不停猛撞,直到血溅上他的床单,而营房里其他人在周围狂笑。清扫铁锈色的公共厕所,双手沾上别人的屎味,擦马桶时朝里面干呕。
——还没干净,扬,把它舔干净。
——是,长官。
夜晚,他重重倒在床上,筋疲力尽,却无法入睡他盯着天花板,体内的疼痛在他眼里留下紫色和红色的光点。当他睡着,他会梦见自己又回到练兵场,踏步穿过剩下的夜晚。直到军士用短杖敲打他的床脚,哐当声像利斧般劈开他的梦。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飞起来:家酿的酒,药片,大麻,他能搞到手的任何东西。如果他一大早就飞起来那么这天就会像漂流直下的梦那样滑过去,不知不觉就结束了。尽管害怕,但有时他几乎想笑:一群成人玩着小男孩的游戏,他们痛恨战争已经结束的事实,一心想竭尽全力地玩下去。
——扬!
——是,长官。
——你这愚蠢的黑鬼,混蛋狗杂种。
——是,长官。
哦,多么荒谬。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搞不懂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像这样不停地被呼来唤去,厉声呵斥……
——你是在笑吗,扬?
——不,长官。
——告诉我,扬,你到底是黑鬼还是皮肤容易乌青?
——长官?
叫喊,命令,指挥,辱骂,恐吓——一连串张开的嘴巴和大嗓门,令人头晕目眩。无论你看向哪儿,都有一张嘴在嘶吼,硕大的粉红色舌头像条蟒蛇在里面伸缩,唾沫四溅。他喜欢悠长的、郁金香花茎式的表达,而军队里全是短促、斩钉截铁的吼叫。声音高到像警棍连续敲击金属。话语自己捏成拳头,元音的指节砰砰猛击他的耳朵:即使对话也是一种形式的欺凌。你不是在列队操练,就是听到别人在列队操练。到了晚上,你的耳里则回荡着白天摔门和靴子跺脚的记忆。他听到的一切都像是某种形式的痛苦。军队是对旋律的否定,他发觉自己在想,如果聋掉,瞎掉,傻掉,什么也听不见,毫无感觉,那该多轻松。
在他部队营房的外面,有片狭小的、什么都不长的院子。地上全是水泥,除了一些细长的硬石土条,它们存在是因为任何植物都无法在上面生存。一朵花要想在那儿盛开,必须像废金属一样丑陋而坚硬。他开始觉得一株野草也像太阳花那么美。
锡色的天空,石棉般的云。兵营上方,鸟儿也不愿飞过。有次他看见一只蝴蝶,感到非常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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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旅馆去看电影。在放《她扎着黄丝带(She Wore a Yellow Ribbon)。他已经看过了,但那无关紧要——他或许已经看过迄今为止所有的西部片。下午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分,而电影可以一口把它吞下大半。但同时他又不想下午坐在黑暗里看那些发生在晚上的电影,比如犯罪片或恐怖片。西部片的故事总是在下午,因此他就可以既逃离下午,同时又得到它美好的帮助。他喜欢吸飘了,让影像悬浮在眼前,似乎它们毫无意义。他跟那些老弱者坐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警长谁是歹徒,对银幕上的一切都无动于衷,除了泛白的风景和像马车般驶过沙蓝色天空的云朵。没有西部片,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但看的时候他又急切地盼着它放完,不耐烦地等着那些胜负已定的假戏真做快点结束,这样他就可以再次出现在外面的世界,融入凋谢的黄昏。
电影放完时下雨了。他慢慢走回阿尔文,看见阴沟里有份报纸,其中一张上有他的照片。那张报纸像海绵一样吸足了雨水,正在渐渐散开,他的照片被泡涨了,字句渗入他的脸,变成灰色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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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训练中自伤后,他在医院见了神经心理学部门的头:一个医生,但也是个士兵,经常诊治那些因战斗场面而头脑崩溃的年轻人,而遇到非战斗问题时,他的同情心会大打折扣。他简略听了一下莱斯特那混乱不堪、胡言乱语的回答,确信他是个同性恋,但又在报告中提出了更为复杂的诊断:“表现为毒瘾的器质性精神错乱(大麻、镇静剂),长期酗酒,居无定所……纯粹的纪律问题。”
作为补充,似乎是一种总结,他又加了个词:“爵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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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出酒吧。黛女士穿着白色毛皮大衣,抓着他的胳膊,就像那是根手杖。她一个人住在中央公园,只有她的狗做伴,百叶窗关着,渗进几缕过滤后的光。有一次在她家,他看着她用婴儿的奶瓶喂小狗。他看着她,眼里含着泪,他不是为她难过,他是为自己难过,为那只飞走的、离开他的小鸟而难过。她听自己的旧唱片,是为了听莱斯特,正如莱斯特放那些唱片是为了听她。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今天是他第一次见人。再也没有人跟他说话,再也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除了黛。他发明了自己的语言,单词是音符,说话是歌唱——一种糖浆般的语言,能让世界变甜,却无力阻止其前进。世界越坚硬,他的语言越柔软,直到最后他的话变得像美丽婉转的梦呓,一首迷人的歌,只有黛女士的耳朵能听见。
他们站在街角等的士。的士——她和莱斯特一生在的士和巴士上的时间,大概比许多人待在家里的时间还要多。信号灯挂得像串美丽的圣诞灯笼:完美的红,完美的绿,衬着一片蓝色天空。她把他拉得更近,直到她的脸被他的帽檐遮住,直到她的嘴唇碰到他的面颊。他们的关系就靠这些小小的触碰:嘴唇互相轻轻啄一下一只手搭着对方的胳膊肘,用她的掌心托着他的手指——似乎它们已不够坚固,无法承受更剧烈的接触总统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人,他的声音就像裹在女人光肩膀上的披巾,虚无缥缈。所有人的音乐里,她最爱他的,或许在所有人里,她也最爱他。或许对没上过床的人,你总会爱得更加纯粹。他们从不给你承诺,但每一刻都像要做出承诺。她看着他的脸,因为酗酒而略微发灰,浮肿得像海绵,她不禁怀疑,是否从出生起他们就被种下了毁灭的种子,他们也许能躲过几年,但最终还是在劫难逃。酒精,欺骗,监狱。并不是爵士乐手死得早,他们只是老得更快。在她唱过的那些歌里,有多少受伤的女人和她们所爱的男人?在那些歌里,她已经活了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