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难生涯与《卡拉马佐夫兄弟》(第6/6页)
《卡拉马佐夫兄弟》(据说加涅特的英译本有838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仅有的一部由一些断片组成的长篇小说。他原本计划在小说的后几卷重点描写阿历克赛这个人物,让他犯下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罪行,在历经波折后获得拯救。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未能写完小说便去世了。即使是一些断片,《卡拉马佐夫兄弟》仍是一部前所未有的旷世之作,立于为数不多的杰出小说之巅,伟大如《白鲸》《呼啸山庄》这样的作品也无法与之媲美。书中的内容极其丰富,在这里,我粗略地谈论它其实并不公平。为了构思这本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花了很长的时间,饱受痛苦。《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他小说创作生涯中写得最痛苦的一部小说,这种痛苦远远超过贫困生活带来的痛苦。他把自己全部的疑惑和苦闷倾注在这部小说中,热切地寻找人类被上帝抛弃的原因,同时一心想求得生活的真谛。即便这样,我还是奉劝读者们,不要期待这本小说会给出你答案,一个作家没有这样的权利和义务。这也并不是一部写实的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察才能并不出众,他也没有生动地再现事物的天赋。你不能拿日常生活中的一般尺度来衡量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行为,他们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的动机也根本不合逻辑。与简·奥斯汀以及福楼拜笔下的那些人物截然不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是激情、欲望、淫荡和邪恶的集中表现,他们既不是现实生活的写照,也不是作家精雕细琢地以求比实际的人物更有意义的典型,而是作家痛苦而扭曲的病态心理的自然流露。他们不够生动,不够真实,但每一个形象都带着生命的节奏在尽情地狂舞。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不足之处是篇幅过分冗长,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难以克服的缺点,也是他所有小说的通病。在翻译他的作品时,译者们往往对他那种毫无头绪的文体难以把握。他是个伟大的小说家,却是个糟糕的文体家。他也缺乏幽默感。书中关于制造滑稽场面的霍拉科夫夫人的描写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三个年轻女性,丽丝、卡德琳娜·伊万诺娃和格鲁申卡,个性都有些蹩脚,却同样歇斯底里与心怀叵测;她们一心想要支配和折磨自己所爱的男人,却又屈服于对方,甘愿在他们手下受罪,她们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在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的简要叙述中,未提到另外两个多少与他有点暧昧关系的女人,她们虽然在他的生活中无足轻重,却给他的小说提供了素材。他生性好色,性欲旺盛,这并不代表他很了解女人。他觉得女人好像只能简单分成两种:一种温顺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容易受到欺骗、恐吓与虐待;另一种骄傲、专横,往往心怀恶意,多情而残酷。波琳娜·沙斯洛娃在他的心目中,很可能属于后一种。她对他三番两次的轻视与折磨加深了他对她的爱恋,因为这样的刺激正是他的受虐心理所需要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小说中男性人物的刻画十分有力。作为一个头脑糊涂的小丑,老卡拉马佐夫的出场写得极为出色;他的私生子斯米尔加科夫是邪恶的化身,魔鬼的杰作;至于阿历克赛,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一些。老恶棍另外还有两个儿子。作者将德米特里描写得像他最恶毒的敌人一样,这是明智的做法,他确实属于那种人。他是一个粗俗、酗酒、热爱吹牛的恶棍,挥霍无度,不顾一切,全然不知自己的钱从何而来,只是愚蠢地乱花一气。他有着和穷学生一样无聊的那种暴饮暴食的思想,而他与格鲁申卡的寻欢作乐更是幼稚可笑。关于荣誉,他那些胡言乱语实在令人作呕。从某种意义上说,德米特里是小说的主人公,但我认为这个人物写得并不好,因为他太不值得关注。他被设定为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就像大多数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一样,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描述出他到底有怎样的魅力。在他所有的行为中,只有一点让我感到有点意思,那就是他偷钱让格鲁申卡去和别的男人结婚,而格鲁申卡是他自己倾心爱慕的女人。这让我回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经历,为了让他深爱的玛丽亚·伊沙耶娃和她的情人——即那个“品德高尚且富有同情心”的牧师结婚,他也曾想过帮她借钱。德米特里被赋予了作者自己那种利己主义者的冷酷和色情受虐狂的狂热。难道色情受虐狂是他维护自身的一种最好的特殊方式?
可能我有点吹毛求疵,你也许会疑惑,为何我在提出这么多异议的同时却还要宣称《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首先,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它非常引人入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个杰出的小说家,他同样有着独到的戏剧才能。这两种才能很少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他恰恰是一个善于以戏剧的方式讲述小说故事的天才,这种才能在他想要触动读者内心深处的敏锐情感时显得尤为可贵。首先,他安排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聚在一起,讨论一些不可思议的问题,然后他渐渐引导你理解这些问题,直到最后,他会用非同寻常的技巧向你揭示问题的神秘性。小说中,那些冗长的对话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他擅长用自己的技巧来渲染一种恐怖感,例如让人物一边说话,一边发抖(其实话的内容并不需要他如此紧张,他却激动得浑身颤抖,脸色发青或发白),这就使得读者不自觉地集中注意力,进而注意到先前忽略的东西。很可能,这个人物在接下来的篇章里就会被某种越轨行为所激怒,他的神经质也将一触即发。此时一旦真的发生令他无法躲避的事,他便准备接受真正的打击。
不过,这些都只是作者的技巧罢了,这部小说更伟大的地方在于它所表现主题的重大。许多批评家认为其主题是寻求上帝,可在我看来,它的主题更是在讨论人的原罪。要谈到这个问题,我必须讲讲老卡拉马佐夫的第二个儿子伊凡。伊凡是小说中最令人感兴趣的角色,尽管他没有引起什么同情。我们可以认为,他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言人,他所表达的观点也就是作者本人的基本信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赞成和反对的论点”以及“俄国修道士”等章节里说到,这部小说以及它讨论的主题是登峰造极的。在“赞成和反对的论点”那一章节的两个段落里,这个观点表达得尤为明确,伊凡在那里提出了原罪问题。他认为,无论是对于人类的才智而言,还是对于上帝的仁慈而言,原罪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比如年幼的孩子在无甚罪孽的情况下蒙受的苦难。成年人犯有罪孽,他们受苦受难是罪有应得,然而不论是从理智上还是从情感上来说,无辜的孩子都不应该遭受苦难。伊凡对上帝创造人类,还是人类创造上帝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兴趣,他宁愿相信上帝的存在,却不愿相信他一手制造了世间的苦难。他一直觉得,为了有罪者的罪孽,要求无辜者一起蒙受苦难毫无道理,无辜者的蒙难若不能说明上帝的不公正,那只能说明上帝是不存在的。我在此不想多说这类问题了,读者可以自己去阅读“赞成和反对的论点”那一章。写完这一章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觉得有点害怕,这种强有力的观点是他之前从未表述过的。他的论点难以辩驳,获得的结论却是自相矛盾的。因此,他只好把世间的苦难和邪恶都看作是美和善,以此符合苦难由上帝制造的原罪说。“倘若你热爱世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那么这种爱将证明,受苦受难是每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应尽的道德义务。”这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人们相信的真谛。在完成“赞成和反对的论点”这一章节后,他随后又写了一篇反驳的文章,但他极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次失败的反驳,文章写得冗长而乏味,论点也很难令人信服。总之,关于原罪的问题仍无法得到解答,伊凡·卡拉马佐夫的起诉也未得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