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第3/4页)
一九五三年夏天,陈寅恪一家搬到周家楼上,与周家一道楼梯相通。“带着浓浓旧时王谢人家痕迹的两户人家,以礼相待,挚诚相见,人生品味俱同,更因黄萱已为寅恪先生工作这一层而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芳邻的温馨,人情的暖意,给了陈寅恪先生有几许的欢乐。”——《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想象黄萱轻步上楼去工作,顺便端着亲手焙制的美味西式糕点,送到陈家的餐桌上;想象那傍晚时分,黄萱在自己家中,手指灵巧地织着毛衣(这也是她最擅长的啊),耳闻楼上传来陈先生的吟哦之声,不觉露出会心的微笑;想象陈先生卧病在床,黄萱为他诵读《再生缘》,略带福建乡音,愈加悦耳(至少我听起来是这样啊);想象在东南区一号的草坪上,黄萱与陈先生的夫人唐晓莹一起,主持教授夫人们的义卖冷餐会。唐晓莹是前清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能诗工画。她俩挽臂相依亭亭并立,相映得彰,周围的粉黛是否都一齐无颜色了?
想象终归仅是想象,我等俗而又俗的后人,只能凭借想象去构筑数十年前不可重返的场景。也许,周家与陈家均是谦谦君子相敬如宾,工作之余,互不相扰?
一九五四年夏天,任职华南医学院副院长的周寿恺,必须把家迁至市区竹丝村的宿舍,距陈家十公里,来回得倒两路公交车,要耗去三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对彼此都是大难题。也是担心影响工作,柔弱的黄萱只好向陈寅恪请辞。直到今天,黄萱依然记得当时陈寅恪说的话:“你去了,我要再找一位合适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无法工作了。”态度如此诚恳语气如此落寞,深受打动的黄萱遂又留了下来。
于是,黄萱每天早上七时起,快步赶去车站,挤两个小时汽车,九时整坐在陈先生面前开始工作。工作结束后已过中午一点钟,再挤两个小时的汽车回家。早餐是来不及吃的,就在陈家订了一份牛奶。午餐有时也会在陈家留用。虽然黄萱比陈寅恪小二十岁,陈寅恪还是要求家中的孩子们都称她伯母。这样的礼仪周到与尊重体贴,也让黄萱铭谢在心。
刚开始工作那一年,对两人都很不容易。大师精通十几国文字,包括突厥文等艰深语种。他治学严谨,涉猎渊博,其思路如瀑布如奔马如神龙入云如流星四泻,黄萱一时如何跟得上?黄萱好几次想打退堂鼓,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本来脾气很大很怪的陈寅恪,却不厌其烦地放慢语速配合新助手,甚至一字一字写在黑板上,让黄萱一字一字地记录。这以后漫长的十三年,陈寅恪也从未对黄萱发过脾气。
谈到陈寅恪这位旷世奇才的学问,黄萱充满敬仰之情。陈先生的记忆力惊人,能清楚地记得哪段史料出自哪本书哪一页。偶尔记不太清楚了,就让黄萱帮忙查阅,可黄萱只要读上前后几句,陈老就能批出所需资料的具体出处。
黄萱为陈寅恪工作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间,陈先生完成了《论再生缘》、《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重要著作,累计近百万字。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由陈寅恪提出,中山大学正式聘黄萱为专任助教。一直到退休。她真是永远的助教,工资只有七十四元。
关于金钱,有些可笑的传说。我们曾经读到以讹传讹的一段资料:一九六九年,中山大学历史系清查小组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逼令黄萱交出“从剥削阶级家庭得来的不义之财”。“第一次面对面交锋,黄萱就交出两万元存款”。事后清查小组成员分析,第一次交锋远未触及核心。第二次谈话,清查小组规定黄萱反复学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两篇光辉著作”,“黄萱流下了眼泪”。结果,“第二次交锋黄萱交出九万元”,“第三次交锋黄萱交出二十万元”,““第四次交锋黄萱再交出公债八百元”。在数天之间,“毛泽东思想显示了巨大的威力”,“黄萱被迫交出了三十二万劳动人民的血汗钱”。
很可能,这是所谓“清查小组”编造出来的赫赫战果之一。黄萱临终前对前来探视的陆健东先生提出的要求,就是请他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再版时,务必更正修改这一段。因为,周菡说:这段杜撰太没意思了,金钱对于黄萱,哪有催人落泪之功效?
“文革”风暴初起,黄萱立即把存在自己名下一大笔存款,全数交到中大历史系,并在尚未大乱之时换得一纸收条,以至这些大部为国外亲人寄存的金钱,最后得以完璧归赵。至于大户人家女眷们视之如命的首饰珠宝,解放初,黄萱就主动将它们全部低价卖给国家支援建设去了,日后冲进门来抄家的野蛮家伙们一无所获。
都以为金钱对于黄萱,从来不是问题,其实不然。周寿恺受难之时,一位厦门老友在广州结婚,黄萱因囊中羞涩未能买个小礼物而怏怏不乐,遂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全新的桌布,居然喜形于色!周寿恺去世,老保姆不肯再留,为了补发欠她的工资,筹足她返乡的路费,黄萱忍痛卖掉名牌钢琴,仅得二三百元。晚年她在鼓浪屿自娱的只是一台珠江牌的普通旧琴。黄萱为人的慷慨善良,同情弱小,正是深记着老父黄奕住的教导:“信誉重于生命。”
作家韩石山写道:“外人或许会说,黄萱能给陈先生这样的学界泰斗当助手,青史留名,真乃三生有幸。此话诚然不谬,但反过来,陈先生能得到黄萱这样的助手,又何尝不是枯木逢春,有幸三生呢?”
陆键东先生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还有精辟而动人的断言:“如果陈寅恪晚年所找的助手不是黄萱而是其他人,则陈氏晚年著述便无法预料了。黄萱的身份,缓冲了陈寅恪与时代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周寿恺曾经说过,陈寅恪能无保留地接受黄萱做助手,是看准了黄萱为人的笃诚与信义,绝不会将陈寅恪的私事随便张扬的。在众多身沐师恩的后学末进一起避嫌远离的时候,毫无心机的黄萱走近陈寅恪的荒凉困境,恪守职责尽心协助,使其在暮年获得情谊滋润,温馨的慰藉,激活起磅礴充沛的创造力,取得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正如陈寅恪在《关于黄萱先生工作鉴定意见》里所书:“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文革”中,饱受惊吓与折磨的陈寅恪,自知来日无多,对来探望他的黄萱说:“我治学之方法与经历,汝熟之最稔,我死之后,望能为文,以告世人。”黄萱恳辞相对:“陈先生,真对不起,你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陈寅恪黯然:“没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二十年后,黄萱不无感伤地说:“我的回话陈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东西又怎忍欺骗先生?先生的学识恐怕没有人能学,我更不敢说懂得其中的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