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就是让我想来(第2/2页)

H张开的嘴,又移向了酒瓶,他一口气“吹”了一整瓶啤酒。女友也在不停地喝酒,并凝视着坐在远处的一个独自的女人。我明白,这是一个可以入画的女人,她的脸朝上与屋顶几乎平行,长发垂落得没了踪影。当女人的头与脖颈形成T字型的时候,我会为此而窒息。我举起一瓶啤酒,准备干掉它,不!我正在仰面朝天喝着。H抢了过去,他替我喝了剩下的一半。我眼看着,我们桌上的啤酒一瓶一瓶地被喝完了,夜愈加深了下去,窗外的星星也像啤酒一样的挥发了。我很兴奋,也很精疲力竭。只是遗憾,我们三个人不可以交谈,起码在这里不可以。酒吧不是一个交谈的地方,在这里用嘴交谈的确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你打手势,或写便条都行。不再说话,还会有谎言吗?真的,这个酒吧十分混乱,符合H的初衷。此刻,那部西班牙电影又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如同一束花在盛开,它们贴着窗台,弯折而灿然——一个黑人,弹着吉他用西班牙语在歌唱“水泥搅伴器,快放好,快放好……”我仍然坐在那个吧台旁,喝着曼萨尼亚酒。哦!是啤酒。H伸过来他手中的啤酒瓶,跟我手中的啤酒瓶用力一碰,像碰碎了似的。H的身子在摇晃,我有点头晕。我听得见,我自己喉咙中“咕咕”的啤酒液体的声响,泡沫在那里往外冒着,冒着。那是沉默的声音吗?因为我在沉默。H点着了烟,一股浓烟从他的嘴中喷出。我这才发现这里的许多女人,都在抽烟,抽得慵懒而妖气,我不喜欢。可我又偏偏喜欢酒吧——喜欢这个用不着姓名,用不着说话,用不着想家,也用不着正而八经的地方。放开你自己吧!累了,就闭上眼睛。想喝酒,就喝。喝一夜,也没有关系。想尖叫,就尖叫,没有人会瞧你一眼。

女郎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在裸露,在燃烧,在丢失。然后是,我自己身体的前倾,或后仰,或直立,或弯折,或横躺……我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从未有过地分裂开来,并格外显著。问题是,我意识着这分裂,以及分裂的阵痛——于是,那个女郎的肚脐,就那么横亘在半空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生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是普鲁斯特说的。用“一件事情”来比喻生活,轻了。被我们三人喝光的一堆空啤酒瓶子,也轻了。酒吧——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是没有家的人的家吗?还是有家的人的家?它让你的身体可以停靠在那里,船一样的。许多互不相干的船,拥挤在一个空气几乎不流通的港湾。

幽暗的灯光在笑,我看不清楚H和女友的脸——这就是秋天!秋天带给我的影响,我想不清楚。然而,我想清楚的是,我喜欢酒吧!酒吧,是可以放置另一个我的地方。然后,它任凭我没有方向的流浪下去。剩下来的还有什么?城市睡去了。其实,城市是不眠的。不眠,才叫城市。城市是创造,是幸福,是痛楚,也是罪恶。城市在城市的深处——我们三个在这个深处——在一间对于秋天紧闭的酒吧里,它的门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去。H又要了啤酒,继续喝好了。回到啤酒——回到原始、欲望、浓缩、衍生、沉沦、休复……啤酒被酒保一次次地打开,我听不到打开啤酒的声音,而嗓子一次次的被打开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流向灵魂——啤酒是属于灵魂的吗?是属于爱情的吗?我猛然间有点知道酒吧对于我的份量了。我不会喝酒,可在三里屯这家酒吧,我喝了许多瓶啤酒。我大笑了,也尖叫了。

从去年,也许再往前推许多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吗?谁不是呢?我感到自己有了阅历,从未过地感到了这一点。我再也回不到原来的那个我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我居然如此果断地走出了自己的精神绝境。现在,我很好。我看到H和女友,睁大惊奇的眼睛在看我,我才想起用手巾纸去擦脸上的眼泪。我冲他俩笑了笑,我说我没事。我知道我的话音,传不过去。我看见我自己的嘴,也像刚才H的嘴一样的张开着,是一个句号,是一连串的句号——什么事都没有了。一个故事发生了,就会结束的,该结束了!我对我的爱人说“我们的故事该结束了!”夏天的热气,还在这间酒吧之中残留着,却多了一点哀悼夏季的意味。“旋转跳跃我闭着眼/尘嚣看不见你沉醉了没……”我忽然认出了那个唱歌的女郎,就是在三里屯街口遇到的那个清纯的女孩,她把外衣和酒吧之外的自己都脱掉了……

张立勤(1955—),山东省章丘县人,1986年毕业于河北省廊坊师专中文系。现为廊坊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河》《难忘难言二十岁》《痛苦的飘落》《雪又落在草上》《阳光是我的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