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第2/2页)
是以拍电视的恣意炒杂锦。拍电影的恭敬谨献。写小说的谁没看过她?看完了少不免忍不住模仿一下。搞新派舞台剧的又借题发挥,沾沾光彩。迟一点也许有人把文字给舞出来了。总之各人都在她身上淘,然而,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呢,互相窃笑没有人真正领略她的好处,尽是附庸风雅,只有自己是十大杰出读者,排名甚前。
张爱玲除了是古井,还是紫禁城里头的出租龙袍戏服,花数元人民币租来拍个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还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断丝连中的藕,炼石补天中的石,群蚁附膻中的膻,闻鸡起舞中的鸡——
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度假之蛆
有个禅师与他的弟子举行一次比赛,看谁能用比喻的方式,把自己比得最低下。
禅师说:“我是一头驴子。”弟子说:“我是驴子的屁股。”禅师说:“我是驴子的粪。”弟子说:“我是粪里的蛆。”
禅师想了半天,实在接不下去了。弟子还作补充:“我在粪里度假啊!”——弟子大获全胜。
根据禅语解说,此中深意是“物我一如”,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皆可成佛。
但是我不是那样想。这事件可否简单一点呢?即使是驴子粪里头的一条蛆虫,其实也不算最低下的。最低下的是那心态:“度假”。因为这种完全投降放弃之贱举,永远提不起来,生生沉沦下去。在至不堪之际,只有自己,肯自救与不肯自救,才分出了高低。
才戏
早在一年前便听到有关《良家妇女》的好评。在北京甚至已上了电视,香港还没机会“面世”,只在电影展中放一场。错过的人不少,很为它不平。
影片的开首是阐释:“女”——下跪的人;“妇”手持竹帚的女人。“良家”——命定的,逃不出桎梏:下跪、执帚、缠足、出嫁、生殖、推磨、沉塘。虽然这是一个简单的、女人终于掌握自己命运与爱情的故事,不过女主角杏仙,身处聪明伶俐的小丈夫、诚实的情人、以及那才二十八岁便是一生了的婆婆之间,绵绵真情流露。全片的气氛,维持于一种凄婉而不致于落泪的层面,构图诗情画意,配乐尤其出色。
最令我欣赏的,是这个戏,仿佛“导演在演戏”。导演在一个不现身的角落,演得不着痕迹,似有还无。如以才情论,便属才戏。原来《如意》也是黄健中先生的作品,难怪。
千万在场
酒余饭后的是非八卦集会,不在场的人,便是最不幸的人。通常大家都拣不在场的人来攻讦,嬉笑怒骂或乱箭穿心,总之“在”比“不在”占便宜,起码不好意思过分,令他难以下台。不在的话,谁管得那么多?真够呛。所以很多人爱群居生活,不是人缘好,而是千方百计在场,避过成为众人香口胶,嚼完嚼罢,一口吐掉——他宁可去嚼别人便是。
其实这真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永远不便当面清算。一旦当了面,竟然是政治活动杀手锏,而非直截了当的人际关系。不知谁说过:“当面的责备,强如背地的爱情。”当面的责备是真;背地的爱情也是真。
但很多人不愿意真。
于是你可以想象那些趁人不在场而尽情凌迟的快感嘴脸——噫,下次千万要到呀。
净
京戏行当分生、旦、净、末、丑。
这“净”,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净,其实即是花脸。不管是铜锤、架子、武二花;不管是红脸、黑脸、白脸,甚至虾蟆精、蝙蝠精那般的扰攘,勾脸就像画画,有近千种脸谱可循,没有一个不是花斑斑的。总之,他的化妆是最“不干净”。何以竟唤作“净”?真不明白。
而且这个“净”字,也是一无所有的意思(净身即是被阉!)。一般的花脸,都太“有”了,如果没有武器,也有权势,实实虚虚,怎称得上“净”?
看到这样的一个字,便也联想起很多名与位不相符的实况。反其道而行,却得到世人的认同接受,生生世世,沿用下去。没有人萌过推翻叛变的念头吗?是“欺骗”已成习惯?还是“不”等于“是”娇嗔的变奏?
李碧华(1959—),原名李白,广东人,出生于香港,著有《白开水》《爆竹烟花》《青红皂白》《胭脂扣》《霸王别姬》《川岛芳子》《纠缠》《秦俑》《诱僧》《青蛇》《生死桥》等,多部作品改编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