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到躯体(第2/3页)
总之,在看了太多的话剧赝品之后,仿佛一夜之间,我对没完没了的语言聒噪和舞台上形体的夹生感到厌倦,甚至憎恶,对市场和传媒联手利用艺术的合谋欺骗抱有戒心。我已经不能相信制作者的语言艺术水平,也不能够对任何打着“市场”旗号的艺术品种抱有信任。看话剧,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成了对眼睛和耳朵以至心灵的一种折磨,看完了,总禁不住在心里喟叹一声:唉,又受一回骗。
我们每一个热爱艺术的诚实个体的金钱和时间,就这样无谓地被打着艺术旗号的人给损耗欺骗了。更糟糕的是,它败坏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破坏了我们对美的甄别和鉴赏。
与其看那些舞台上肢体的夹生杂耍,莫不如看真实场地里奔跑着的健全躯体,看经过严格训练后那种纯美的、无法作假也无法企及的脚尖上的开绷直立。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迷恋上看芭蕾舞和足球?说不上。反正是对语言艺术彻底失望与厌倦之后,那些不说话的形式,诸如舞蹈和足球,就占据了我的视野,进而心灵。
关于足球,我已经说过太多,对它赞美过太多,这里暂且不去说它,那是纯粹的、解放了的、自由奔放的身体。单说舞蹈吧。那些轻盈飘逸、开绷直立的形式是多么美丽!《天鹅湖》、《堂·吉诃德》、《吉赛尔》、《胡桃夹子》、《罗密欧与朱丽叶》,甚至表现中国妇女解放的中芭出演的《红色娘子军》……人自身的身体能量被最大形式最大限度地宣泄释放了。仿佛他们的身体里都注满了奇怪的欢乐色彩。看见他们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上那样曼妙的开绷直立、那样轻松的凌空腾跃、疯狂旋转的时候,直觉得人的肢体非常奇怪,既受制又解放,是受制后的解放,亦是解放后的重新受制。那亦是心甘情愿的。就在种种两难之间,迸发出欢乐,迸发出美、自由、激情。看看《海盗》中的快乐双人舞,看看那些《大古典双人舞》,看看那由老柴作曲的《辉煌的快板》,看看西班牙风格的《雷蒙达》,看看那个与风车叫劲玩得疯狂的老堂·吉诃德……舞台上的那些长得高头大马或腰不盈握的怪怪的人们啊,他们的肢体真是奔放、热烈,没来由的奔放,没来由的热烈,观望者就觉得眼睛里边在轰鸣,耳朵里边在轰鸣,心底里边注满了的轰鸣。不可一世的快乐轰鸣。那仿佛是一种人类原生的热情,被压抑许久的激情,现在全被他们的身体给绽放出来了。
原来,人不一定要用嘴巴说话。嘴巴关上之后,肢体却能有如此完美、复杂、和谐、流畅的表述功能!人类进化产生语言,有了大脑的语言思维,其实是一件多么反动和遗憾的事情!嘴巴一有声音,身体的说话功能就废置了,要经过后天残酷的非人训练,诸如开弓劈叉、压腿抻腰、节食练功等等酷刑,才能在个别人的身上将那套身体肌肉的说话功能找补回来。而更多的人,身体却永远僵掉了。最神圣的经书上讲,人类嘴巴里的语言,是上帝为了在人群中挑拨离间而特地制造的。上帝看见人类都用同样的肢体说话、交流,觉得人太团结了,会对他这个统治者不利,于是他就故意让人们嘴里发出各种不同字母的声音,让他们之间的相互交流废止中断。上帝他果然得逞了!中国的一些用汉语来写作的作家们,不是总抱怨得不到瑞典发的一种叫做诺贝尔的文学奖金吗?这要是换成肢体语言艺术评奖的话,哪里还用得着语意的翻译?哪里还用得着担心翻译过程中的误读和语意的失落?看那每年召开的各种世界运动会,那就是人类肢体的狂欢节。还有一种叫“穷兵黩武”的东西,那也是对人类肢体某些语言的变相回忆,只不过在施虐与受虐之中,显得相当变态而已。
肢体也能淋漓地表现爱意,表现忧伤。看看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定情”一场,男女主人公从相识、相知,到相恋,完全用肢体表现得丝丝入扣,又如醉如痴。夜深人静,在朱丽叶家古堡的后窗下,一场君子好逑的古典游戏悄悄地开始了。一对小可人儿,他们的身体悄悄趋近,复又分离,紧张,期盼,试探,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刚要试着触抚,又倏地分开。转身离去,又恋恋不舍。站定,回眸,快步奔回,朱丽叶到了罗密欧身边,站定,手足无措。张皇,喘息,迟疑。打量,旋转。足尖绷起,落地。如是反复,内心的紧张、焦渴、期盼都达到顶点之后,最后终于两个身体合一,嘴唇轻轻一吻。朱丽叶害羞地扭头快步离去,罗密欧闭着眼睛,摊开双手,一步一步轻轻往后退着,轻嘘了一口气,英俊的小伙子轻嘘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痴迷着,醉了,醉了……
舞台上用身体表达的爱意,比语言表现的更加完美,精彩,酣畅,快意,淋漓,整个叙事行云流水,根本不是用语言可以比拟和翻译的。另一出由巴黎国家歌剧院芭蕾舞团演出的《吉赛尔》,墓地里那一场叫做“维丽”的冤魂们的群舞,编排和演出都至善至美,在古典芭蕾艺术上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那已经看不出是人在舞蹈,真像是一群精灵在翩翩起舞,就是一群披白纱的鬼,丽鬼。她们的手臂和脚尖简直就不像人的手臂和脚尖,怎么舞怎么有,对肢体的运用达到了极限。
但也不是说没有滥竽充数之作。身体叙事中的赝品也一样存在。从美国来的一个芭蕾舞团,到北京来跳《仲夏夜之梦》。那是一场十分糟糕的戏,把观众的感觉蹂躏得一塌糊涂。看完之后才明白,那是各色人种凑起来的一个草台班子,音乐和舞蹈的处理都浮皮潦草。莎翁幽灵故事中的主角由一个名叫“龙”的华裔来跳,那人留着一个北京特有的“板寸”头,妆也不化,由始至终,只披一件简单的金丝绒大氅,无论如何,也让观众找不到古代“王子”的感觉。他一次又一次用他的支棱八翘的板寸脑袋将我们从古典情节里抻出来,让人以为是不巧碰上了前门广场上一个蹬三轮的。而且,剧里所有的男女演员没有一个敢跳炫技动作,敢来一段显示个人技术的大段独舞。对待古典艺术,他们未免有些太漫不经心。今后,但凡再有什么美国来的古典艺术团体前来走穴,在选择去看之前,还是要加着十分的小心。相对于古典艺术的起源地俄罗斯人和欧洲人而言,美国的舞者,大概只能算是一大群乡下人。
正是在这些奔放的身体叙事中,我们得到了灵感,受到了启迪,也从中获得了生气。语言是有边界,而躯体是没有边界的。艺术既是自由之思,也是自主的快乐。它是受虐,也是解放,是受虐之后的解放,也是解放之后的重新受虐。就在受虐与解放的双重痛苦与欢乐之中,艺术,带着无形和有形的镣铐枷锁,一步步逼近了人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