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则 赵州至道无难(第2/3页)

我说如今有个朱天心写的《方舟上的日子》与《浪淘沙》能写得这样好,是多靠她自己也是高中学生,不然是写不出来的。还有陈若曦写得出《尹县长》,是她在大陆的七、八年并没有虚度。是怎样浪费与折磨的处境,你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这明知故犯是谦卑,亦是豁达。人生在天地间本来可选择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你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为好。人的出身就是不由你选择的。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你要与大家共死同生。所以我以为你是大学读下去的好,你可不必要做个优等生。

堂妹倒是听信。她辞去后我自己回味明知故犯这句话,不觉泪落,因为想起古来许多英雄。日本明治维新第一功臣西乡隆盛,因为征韩论与朝议不合,退隐故乡鹿儿岛。当时维新初定局面,日本在新世界的地位尚未开启,而朝廷新贵已志满意惰,营私宴安,流于不诚意,于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乡,西乡为创立私学校于鹿儿岛。西乡是当时日本尚只有他一个大将。私学校的学生要兵谏朝廷,西乡不能竟阻止,因为举国的青年志士有这样的纯洁纯忠,已在事理的是非与历史的成败功罪之上。如此,私学校的学生遂举兵了,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结果是早知道的,西乡是没有拣择,这桩事错误了他亦与学生在一道。果然兵败,他与私学校的学生皆死,还受了贼名。西乡号南洲,胜海舟吊之曰:

亡友南洲子,风云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呜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国纪。

不图遭世变,甘受贼名訿。笑掷此头颅,以附数弟子。

毁誉皆皮相,孰能察微旨?惟有精灵在,千载存知己。

西乡的这就是明知故犯。听表哥讲此诗,一句一句都使我跟仙枝听了感叹,生起志气。西乡对当时的朝士不肯随和,他于理不妥协,而于最高的情则不作拣择。读到“以附数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诗中又用一个“岂意”、一个“不图”,有天意在内的事情,皆是变化不可预知,又谁能先来拣择呢?

以上是三祖说了一句“惟嫌拣择”,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与事例,可是谁知他的儿孙赵州从谂和尚却又出来一翻呢?他道:“才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又说:“老僧不在明白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譬如写文章。好文章不是写出作者所已知的东西,而是写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东西,这应当说是先没有要这样写或那样写的念头的了。因为是生出来的。然而也不是没有该这样该那样的拣择的念头。不同只在于,凡人是拣择定了文章的内容与体裁来写,而圣人是随写随明白起来,随着写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这样的,而意念则是随着这一节一节生出来的秩序的自觉。但这创造中的秩序的自觉是拣择的念头不是呢?赵州是问的这个。

赵州在这里提出的是照与用的问题,亦即是知与行的问题。譬如轮的发明,那并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后的东西。轮与太极同理,但是轮的发明并非因于太极的启发。当然太极的发见亦不是因于轮的启发。是太古我们的祖先开了悟识,这才能无因由的发明轮。要先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去发明轮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没有悟识则绝不能发明轮。若先有了轮的观念与知识原理,造轮要如此这般造,不可用别的方法造,这就是有拣择的了。但是历史上轮的发明经过不如此。悟识未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当然说不上理论指导行动,然则悟识与发明轮又是有什么关系?这其间的一段,即赵州说的“老僧不在明白里”。对于将要出现的造形,不能一口说是不可拣择便了却,至少要对之有个护惜之意。

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赵州云:我亦不知。但这个可以现实来说明。陈若曦的小说《尹县长》是一部好书,她在大陆七、八年,却不是只站在人民这一边,而是住在人民与中共的一个大陆,一个时代里。在那样的时代里,以为人情都要没有了,也还是有,这读了使我安心,将来国家还有再建之基。连《尹县长》里的红卫兵小张亦没有什么可恨,此是将来大多数亦还是可以恢复其为中国人。时局翻过来时必要好人坏人一齐都翻,连《尹县长》的著者在内,但将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里,所以对于敌人与自己人,都难说拣择与不拣择,而惟是对于全体都有个护惜之意。

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陈若曦的书里岂不是把坏人也护惜了么?被这一问,陈若曦答曰:我亦不知。这就是“赵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说。

赵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来了雪窦禅师,答此问,说道:时候一到,这件大事自己会在动静的进向里明白起来,战场上敌我历然,棒头上有眼,枪口上生分别,一下子的拣择,判出了天地日月两仪。

雪窦颂此则的全文是:

大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

——“言端语端”是说万物将要成形之初,事件方在发生之机。而大陆现在人民与人民之间,敌人与敌人之间,敌人与人民之间,就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

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

——这说大陆上虽然坏人胡闹,中国五千年来的历史亦还是金乌没,玉兔东升,而坏人今在胡闹与过的日子,则正如槛前山深水寒。

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

——“喜何立”是说犹带喜在,“销未干”是说血脉不断。今天弄得这样灭绝了情理,也还是人性未灭绝,万民被敲剥得骨髓皆枯,也还是干不尽,风雨来时会龙吟。

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是说从现在的不明白里渐渐的、忽然的明白了起来一代的大事,刀端刃端,是非捡择截然。但是这样的历史上的“机”要会捉住,是第一难;又当这样刀端刃端之际,每是坏人好人皆杀,是第二难——所以说:“难!难!”然而历史就是这样的险,像我表哥爱诵的民国青年诗人一首诗:

笑问兰花何处生,兰花生处路难行。

争向鬓际插花朵,泥手赠来别有情。

三祖说了一句“大道无难,唯嫌拣择”,赵州却来一翻,说混沌初判,天地将开辟未开辟时,并非没有拣择之识,但是未有可以拣择之形,连到是拣择非拣择之识亦是初机混沌,不在明白里,然而有着个护惜之意;也只能是护惜。他提出的这“护惜”两字,一下子道着了陈若曦写大陆民间的小说所以引人思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