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12/14页)
作家可能没有作官好,但对母亲是个全新的体验,成为作家的母亲,她在对乡人谈起我时,为我小时候的多灾多难、古灵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以直观来面对世界
如果,我们没有预设的价值观呢?如果,我们可以随环境调整自己的价值判断呢?
就像一个不知道金钱、物质为何物的赤子,他得到一千元的玩具与十元的玩具,都能感受到一样的幸福。这是他没有预设的价值观,能以直观来面对世界,世界也因此以幸福来面对他。
就像我们收到陌生者送的贵重礼物,给我们的幸福感还不如知心朋友寄来的一张卡片。这是我们随环境来调整自己的判断,能透视物质包装内的心灵世界,幸福也因此来面对我们的心灵。
所以,幸福的开关有两个,一个是直观,一个是心灵的品味。
这两者不是来自远方,而是由生活的体会得到的。
什么是直观呢?
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大珠:“用功。”
“如何用功?”
“饿来吃饭,困来眠。”
“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
“不同!”
“何故不同?”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就是最大的幸福,最深远的修行,这是多么伟大的直观!在禅师的语录里有许多这样的直观,都是在教导启示我们找到幸福的开关,例如:
百丈怀海说:“如今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垢净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如木石,亦如香象截流而过,更无滞碍,此人天堂地狱所不能掇也。”
庞蕴居士说:“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沩山灵佑说:“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之人。”
黄檗希运说:“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空。不知自心本空,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
在禅师的话语中,我们在在处处都看见了一个人如何透过直观,找到自心的安顿、超越的幸福。若要我说世间的修行人所为何事?我可以如是回答:“是在开发人生最究竟的幸福。”这一点禅宗四祖道信早就说过了,他说:“快乐无忧,故名为佛!”读到这么简单的句子使人心弦震荡,久久还绕梁不止,这不是人间最大的幸福吗?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越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因此另一个开关就显得更平易了,就是心灵的品味,仔细地体会生活环节的真义。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
迷路的云
一群云朵自海面那头飞起,缓缓从他头上飘过。他凝神注视,看那些云飞往山的凹口。他感觉着海上风的流向,判断那群云必会穿过凹口,飞向另一海面夕阳悬挂的位置。
于是,像平常一样,他斜躺在维多利亚山的山腰,等待着云的流动;偶尔也侧过头看努力升上山的铁轨缆车,叽叽喳喳向山顶上开去。每次如此坐看缆车他总是感动着,这是一座多么美丽而有声息的山,沿着山势盖满色泽高雅的别墅,站在高处看,整个香港九龙海岸全入眼底,可以看到海浪翻滚而起的浪花,远远的,那浪花有点像记忆里河岸的蒲公英,随风一四散,就找不到踪迹。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爱这样看云,下班以后,他常信步走到维多利亚山车站买了票,孤单地坐在右侧窗口的最后一个位置,随车升高。缆车道上山势多变,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视野平朗了,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下一站却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数十层高的大厦横挡视线,由于那样多变的趣味,他才觉得自己幽邈的存在,并且感到存在的那种腾空的快感。
他很少坐到山顶,因为不习惯在山顶上那座名叫“太平阁”的大楼里吵闹的人声。通常在山腰就下了车,找一处僻静的所在,能抬眼望山、能放眼看海,还能看云看天空,看他居住了二十年的海岛,和小星星一样罗列在港九周边的小岛。
好天气的日子,可以远望到海边豪华的私人游艇靠岸,在港九渡轮的扑扑声中,仿佛能听到游艇上的人声与笑语。在近处,有时候英国富豪在宽大翠绿的庭院里大宴宾客,红粉与鬓影有如一谷蝴蝶在花园中飞舞,黑发的中国仆人端着鸡尾酒,穿黑色西服打黑色蝴蝶领结,忙碌穿梭找人送酒,在满谷有颜色的蝴蝶中,如黑夜的一只蛾,奔波的找着有灯的所在。
如果天阴,风吹得猛,他就抬头专注的看奔跑如海潮的云朵,一任思绪飞奔: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是愈走愈遥远的橹声;云是……云有时候甚至是天空里写满的朵朵挽歌!
少年时候他就爱看云,那时候他家住在台湾新竹,冬天的风城,风速是很烈的,云比别的地方来得飞快,仿佛是赶着去赴远地的约会。放学的时候,他常捧着书坐在碧色的校园,看云看得痴了。那时他随父亲经过一长串逃难的岁月,惊魂甫定,连看云都会忧心起来,觉得年幼的自己是一朵平和的白云,由于强风的吹袭,竟自与别的云推挤求生,匆匆忙忙地跑着路,却又不知为何要那样奔跑。
更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在杭州,但杭州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父亲缝着衣服的暗袋,以便装进一些金银细软,他坐在旁边,看母亲缝衣;本就沉默的母亲不知为何落了泪,他觉得无聊,就独自跑到院子,呆呆看天空的云,记得那一日的云是黄黄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点冰凉。
是因为云的印象吧!他读完大学便急急想出国,他是家族留下的唯一男子,父亲本来不同意他的远行,后来也同意了,那时留学好像是青年的必经之路。
出国前夕,父亲在灯下对他说:“你出国也好,可以顺便打听你母亲的消息。”然后父子俩红着眼互相对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父亲高大微偻的背影转出房门,自己支着双颊,感觉到泪珠滚烫迸出,流到下巴的时候却是凉了,冷冷的落在玻璃桌板上,四散流开。那一刻他才体会到父亲同意他出国的心情,原来还是惦记着留在杭州的母亲。父亲已不止一次忧伤的对他重复,离乡时曾向母亲允诺:“我把那边安顿了就来接你。”他仿佛可以看见青年的父亲从船舱中,含泪注视着家乡在窗口里愈小愈远,他想,倚在窗口看浪的父亲,目光定是一朵一朵撞碎的浪花。那离开母亲的心情应是出国前夕与他面对时相同的情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