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第5/14页)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的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的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的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不知最亲切

如果我们花很多精神分散在许多混乱零碎的资讯中,又哪里有专注的精神来看待自我的历练呢?

有时候出去旅行,一两个月的时间没有看电视、没有听广播,也没有读报纸,几乎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只是心境纯明地过单纯的生活。很奇怪的是,这样的生活不但不觉得有所欠缺,反而觉得像洗过一个干净的澡,观照到自我心灵的丰富。

住在乡间的时候也是如此,除了随身的几本书,与一般俗世的资讯都切断了线,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散步、沉思,也不觉得有所缺乏。偶尔到台北一趟,听到朋友说起尘寰近事,总是听得目瞪口呆,简直难以相信: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纷扰的人事。

想起从前在新闻界服务的时候,腰带上系着无线电呼叫器,不管是任何时地,它总会恣情纵意的呼叫,有时是在沐浴,有时是在睡眠,还有的时候是与朋友在喝下午茶,呼叫器就响了。那意味着在某地又发生了事故,有某些人受到伤害或死亡,有的是千里外的国度发生暴乱,有的是几条街外有了凶案,每次当我开车赶赴现场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嘀咕:“这些人、这些事,究竟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差不多整天都随着世界旋转,每天要看七八份报纸,每月要看十几份杂志,每晚要看电视新闻,即使开车的时候,也总是把频率调到新闻的播报,深怕错过任何一条新闻,唯恐天下有一件我不知道的事。然后在生活里深深的受到影响,脑子里想的是新闻,与人聊天也总爱引用新闻题材,甚至夜里做的梦也与新闻有关系。

好像除了随这世界转动,我自己就没有什么好说、好想、好反省的东西了。

现在想起来,过去追随世界转动的生活真像一场噩梦,仿佛旋转的陀螺,因为转得快速,竟看不出那陀螺的颜色与形状。

用单纯之心来面对生命

这个世界有多少暴乱,呈现在资讯上的暴乱就有多少,我们每天渴求着资讯,把许多生命投注在暴乱而泛滥的讯息,就好像自己的意识亲历这样的暴乱与染着,由于投在旋转的浊流,自我也就清明不起来了。

自从离开新闻工作以后,我就试着让自己从那许多旋转着、甚至被制造出来的事件里解脱出来,尤其是报纸改成六张以后,我更试着不订阅报纸了,把从前每天早晨花在新闻上面的一两个小时节省下来,用来静思观照自己的内在。电视新闻也尽量节制,一天只看一次,夜里宁可读一些长远而有益身心的书籍。收音机的新闻也不听了,听一些轻松的音乐,以便可以专心的思考。杂志呢,则放弃那些追逐新闻内幕的周刊,只读少数经过严格制作的月刊。

经过比较长期的试验,发现自己竟然在生活中多出了许多时间,并且有机会做更多关于生命智慧的深思了。有很多时候,甚至忘记了世界上有新闻这一回事,然后,在言谈的时候、思想的时候,由于断离了新闻那浮泛的知见,得到一种感性的平安,感觉到自己在说的话是由心田中自然的流露,而不再是某某事如何,某某人怎么样的是非论断了。

这种能用单纯之心来面对生命的态度,常使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悦之情。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是反资讯的,对于许多把青春投注在资讯的采集传播的朋友,我依然心存敬佩,只是我感觉到现代人把太多宝贵的时光用在那多如牛毛的讯息上,确实是生命的浪费。在每天贯耳盈目的资讯里,大部分都是“坏铜旧锡”,对一个人的生命或人格的成长是毫无益处的,有时候还不如乡间遥远的鸡犬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