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第8/14页)
更敏感的人,就会因为这样失眠了!
时间空间的转动竟是如此无奈,青春不在、情爱不在、人生许多可珍惜的细节都已不在了,如果我们因此情绪被波动,就会沉溺其中永无出期!我们的心仍然与从前一样热,我们的眼却不必像从前那样热,我们或者可以在变动中有一种冷静的观照。
我很喜欢日本的宗演禅师的座右铭:“我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宗演曾为自己立下一个终生奉行的守则:
晨起着衣之前,燃香静坐。 定时休息,定时饮食;饮食适量,绝不过饱。 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 谨慎言词,言出必行。 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 已过不悔,展望将来。 要有英雄的无畏,赤子的爱心。 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 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
这虽是禅师自勉的格言,对于容易耽溺缅怀的我们,也是非常有用的,如果能像宗演那样,只有今夕,就没有昨夕明夕与何夕了。他的“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特别使我们心惊,令我想起文天祥在处于最险厄之境时,曾写过两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忠肝义胆的孤臣与云胸水怀的禅师竟有如是相似的格言,使我们知道要从绝处里逢生,要昨死今生,非得有断然的气概不可。
当代修行极有成就的叶曼居士,有一次对我说,她把文天祥的“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略作改动,变成“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真是改得妙,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死去,是多么潇洒,而一个人每一步都往活的地方走,是多么勇毅。反过来,对于那些醉生梦死之辈,就是“时时可生,步步求死”了。
晴空有云,不改蔚蓝本色
“今夕何夕”是一个如真似幻、梦幻泡影、迷离朦胧的命题,人在某一种时空里免不了会沦入那样的悲情,其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只看我们有没有好的观点来看清过往的历程罢了。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天在庭院里散步,弟子道吾与云严在旁边随侍,药山指着两棵树,一棵是枯干的树,一棵是繁茂的树,问道吾说: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荣的对。”道吾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然后转向云严: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枯的对。”云严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
这时候,有一位小沙弥走过,药山把他叫住,问他: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小沙弥说:“枯者从它枯,荣者从它荣。”
药山说:“不是,不是。”
这个故事,可以用来印证我们“今夕何夕”的观点,如果像道吾说的是繁茂的对,那么世界就是一片光明灿烂的锦绣了。云严看师兄说错了,赶紧改口,但也不对,因为如果枯干是对,世界就会萧索单调的走向枯寂之路。小沙弥说枯干的让它枯干,繁茂的任它繁茂,这也不对,因为这就失去了人生的观点,不能自己做主了。
对一棵树,枯是荣的最后,荣是枯的最初,因此枯与荣是不可分的,枯荣是一,没有分别。在药山的眼中,是进入了枯荣的本质,他眼里就是树。
对一个人的情境,今夕乃是昨夕的结果,昨夕正是今夕的过程,因此今夕与昨夕是不可划分的。人生的路是一,没有分别,我们能不能有真实之眼去超越枯荣的表相,来看见自己的本质呢?
有时候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我也会不自觉的吟哦起白光的《今夕何夕》,或曾庆瑜演唱的《今夕是何夕》,这时候我会想,我们不要畏怯生命的感怀、生命的忧伤,乃至生命里忘不了的悲情,那就像晴空里有云,早晨有飞舞的晨曦,黄昏有辉煌的晚霞,都不能改变天空蔚蓝的本色,有时反而增加了蓝天的绚丽。
飘过,美丽过,一点也不染着,是多么好呀!
庞居士问赵州禅师:“和一切无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们先深吸一口气,再来看赵州的回答:
“他不是人!”
能和一切有关,能从昨夕走到今夕,还能怀抱着希望走向生命的远方,在某一个层次上是很幸福的!

沉默的君王
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回乡下过年,在高雄小港机场下飞机,叫了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司机正是几天前歌星王默君、芝麻、龙眼发生车祸的目击者,他开车到半路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指着旁边说:“这就是王默君被撞死的地方,她的脸整个被撞毁了,削去一半,唉!多么美丽清纯的女孩子呀!”
那几天我一想到王默君的车祸就感到心酸,有几次甚至忍不住要落泪,虽然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岛上,听到车祸的消息已经很平常,不会令人有任何惊怕了,可是像王默君那样美丽、清纯、青春、可爱的少女,在刹那间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信,并且悲从中来。
二十几岁正是在天空飞翔的年龄,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惨痛的事呢?
计程车司机是个五十几岁的先生,他说起王默君的车祸感慨不已,认为那个计程车司机应该以谋杀来定罪,否则不足以安慰亡者的魂魄。
后来,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往楠梓的方向行去,才过没有多久,他指着路旁说:“这里就是昨天歹徒枪杀两位年轻警察的现场。”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我描述警察被枪杀的惨状,然后对我说:“被杀死的那位,是你们旗山人呢!”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警察不只是我的同乡,还是我的街坊,住在我老家同一条路不远的地方,他的死,已经引起小镇里热切的谈论,闻者无不动容,因为这位不幸的青年警察,才结婚一个月呢!
“结婚才一个月哪!夭寿喔!”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特别是那些与他熟识的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今年的过年,有好几次我登上家附近的鼓山,爬到最顶端,看到即使在冬天也非常苍郁的林木,放眼看着南台湾晴朗无云的蓝天,每每感到心伤,思考到人是多么脆弱,人生是多么无常!家乡的鼓山由于形状像一面鼓而得名,从前传说它在夜临黄昏之际会敲出动人的鼓声,我以前不信这个传说,但这一回在黄昏时思考人间悲切的问题,竟仿佛听见了动地而来的鼓声,心门为之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