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突然死去的人(第6/7页)
七
是的,对于生命,没有人能完全琢磨明白。在很多人看来,诗人的心理结构和常人相比殊为不同:诗人似乎很厌世,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正如前文所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厌世以及厌倦尘世的具体原因,但我知道余地肯定很孤独,在他的作品中,对死亡的暗示无处不在。这些作品大量描写了对生活的绝望与悲哀,以及人世的迷惘与沧桑。比如在《内心:幽暗的花园》第230则《伤害》中,他写道:“这些伤口,像一团铁丝,捆绑着你,血已经凝固。/疼痛总会结束,留下的只是一些丑陋的疤。/伤害,不是意外,而是命运。”第5则《命运》:“从表面上看,你没有任何变化,像往常一样,热衷于开一些低级的玩笑。/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在左右你,它是否就是命运?那传说中的神秘力量。/昨天,你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你的身体和灵魂裂成两瓣,瓤子是黑色的。”而短诗《刀》则像是对后来的行为的细腻描述:“一把刀子正在缓慢地移动。所有的血液正在渐渐地凝固,一把刀子的光芒竟是如此的寒冷。/没有人看见一把刀子,正如他们始终无法看见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一把刀子,它的弧线如此优美。/一把穿过天空的刀子,它始终不肯生锈。”诗歌《汉普顿》更是一开头就直奔主题:“他死了,这个消息/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多年以来,他一直和神/保持紧密的联系。”
余地在死前的阅读也与死亡有关。据余地的朋友郑子语说,10月5日下午,他与朋友打车赶到殡仪馆,但因为迟到而无法见到朋友最后一面,回来后他去了梁源小区余地的家。看到书房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意大利著名的剧作家皮兰德娄所著的《自杀的故事》。客厅里,还有一本A. H. 拉夫森的《面对死亡》。而余地前不久在《山花》杂志发表的小说,也是一个关于自杀的故事。
余地的自杀,让人们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同走这条道路的前辈:蝌蚪、顾城、海子、昌耀、戈麦、徐迟……他们和余地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告别了人间。只不过余地比他们更惨烈、更决绝。于是有人认为这是诗人本身存在的问题,比如心理的结构与常人的差异。有人甚至认为这昭示了诗人乌托邦的破灭。这一次,余地抛下了病重的妻子和一对幼儿,网络上自然少不了对他的“不负责任”的举动的讨伐,有的人甚至由此认为诗人本来就是不负责任的群体。对于这种荒谬绝伦的理解,我们只能苦笑着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要是突然有一天余地的死亡比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更复杂,而且恰恰与所谓的“诗人心理结构”或“社会逼迫论”无关,持那些论调的人们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八
对余地的离去,我感到很伤感,虽然我们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同是诗歌爱好者,并且有过联系。何况余地相当优秀。但是,我要说,尽管我很欣赏余地的才华,但在稍稍冷静下来后,我对余地的好感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折扣——他离去的时间和方式让人难以接受。面对如此可爱的小宝宝,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余地怎么忍心走上那条不归路呢?如果把我换成余地的处境,要走上这条路,唯一的理由只能是那两个孩子本来就不存在,以及妻子本来就没患绝症——只有这样,一个男人才能脱离“毫无责任感”的指责。可是,余地的博客上不是贴着孩子的照片吗?余地的妻子患绝症不是昆明的多家媒体堂皇地公布出来的吗?面对如此事实,说余地没有孩子以及妻子没患绝症岂不是有点天方夜谭?
而这个世界发生的很多事情的确比天方夜谭更传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震惊——
孩子不是在昆明生的,而是在姚梦茹的老家山东生的。余地在孩子生下来后,直到临死之前,都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孩子。
姚梦茹不是真名,她的真名叫马晶,而余地的所有朋友都只知道“姚梦茹”而不知道“马晶”。
姚梦茹也不是像一些媒体报道中所说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中校,而仅仅是一个从山东到昆明来的普通打工妹。
余地和姚梦茹不存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无论在湖北、山东,还是云南,都没有他们的婚姻登记记录,他们只是在湖北老家举行了婚礼。
姚梦茹肺部患有疾病,但不是肺癌,更不是晚期。
余地的两个孩子“平平”和“安安”根本不存在。那么,余地的博客上的两个孩子的照片从哪里来的,没人知道。据说,余地在自杀前的一段时间里都在为孩子的百日宴做准备,因为他即将第一次看到孩子了。然而不幸的是,他永远没有等到这一天……
当我从知情人口中逐步了解到这些真相时,让我如受雷击,然后愤怒、惊讶、伤感、沮丧、委屈等感觉交杂于心,人们常说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现在看来生活的复杂性远远高于作家的描摹啊。这些新情况的出现,让人们对余地的死亡原因有了更多的议论。而作为余地自杀事件的唯一当事人,姚梦茹——不,应该叫“马晶”——也有很多话需要倾诉。2007年12月25日,在接受《都市时报》的记者采访时,马晶说:“我不想把太多关于我和余地过去的生活讲出去,很多细节我已经跟卿老师说过了,等她的书出来之后,我才会表态。”马晶所提到的“卿老师”为云南作家卿玉青。据说,卿玉青花费了大量精力采访了相关情况,她打算就此写一部名为《为何不留余地》的纪实文学作品。
也许,等到卿玉青的作品出版之后,我们会从中得到关于余地死亡的更多真相。而现在,我在写这篇文章的间隙,会拿起案头上一张又一张汇款单进行填写——因为余地的妻儿并不存在,我们要把所筹来的捐款一一返还给捐款人。
九
2001年3月30日,余地写过一首题为《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的诗歌:
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就像一场突然到来的暴雨
淋湿了我的身体。来自另一个女人的痛哭
开始使一切变得更加可笑,也使我
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拥有的一切
已经被一个死者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具令人难以容忍的尸体
此刻,它躺在冰冷的地上
犹如一个幼稚的童话,省略了过去和现在
剩下的只有未来。一切躲在一张面具的后面
除了一根细线,我看见的只有空气
它正从我的脸上傲慢地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