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第11/14页)
而我对北岛、张枣等人的观点却不敢苟同。在我看来,如果从更长远的范围看,不管柏桦是出于什么理由暂时转行(包括生活所迫、兴趣暂时转向等),这段经历对于丰富他后来的写作都不无帮助,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的沉淀,使柏桦从以前的一个优秀的抒情诗人发展目前一个综合性很强的文化人,兼有学者、诗人、批评家以及公众知识分子之长。
柏桦本人也毫不着急。“这对我来说就等于是一份工作,就像教师是一个职业一样。常人看来很枯燥,但对我来说也就是个工作一样的循环系统。我必须要做,一个人不可能枯坐,什么事都不做,或者一天到晚写诗,没有这样的人,除非他疯了。”(《柏桦:我已经厌倦了呐喊》)在柏桦看来,畅销书与文学是有关系的,它是文学之一种,比如张恨水、村上春树等,都是优秀的畅销书作家,也是优秀的文学家。柏桦也不认为畅销书写作会对诗歌写作造成不利的影响,相反,由于10年的畅销书写作和编辑训练,他的心态更平和、松弛,对文本的掌握更复杂,从而更熟练地调动各种材料来为诗歌写作服务。现在看来,柏桦“复出”后完成的“奇书”《水绘仙侣》,与自由撰稿人生涯不无关系。
十
2004年2月,48岁的柏桦调入西南交通大学担任教授,生活稳定下来,自由撰稿人生涯画上句号。不做自由撰稿人的理由很简单——这个职业虽然自由,但也属体力活,长年累月身体吃不消。
这一次,柏桦选择了中文系,因为中文系的老师时间更充裕些,每周只有四到六节课。除了教书育人,写作论文也成为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对诗歌的感觉在缓慢地恢复。2007年6月4日,柏桦完成了一首“慢诗”《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用柏桦的话说,这首诗,是为了给朋友们的关心的一个交代。
《水绘仙侣》讲述的是明末名士冒辟疆与江南名伶董小宛的传奇故事,分为诗歌和注释两个部分,其中诗歌部分不足300行,仅占整本书的5%左右。而注释则占了全书约95%篇幅。对于这本书,当当网如此介绍:“《水绘仙侣》是柏桦新近创作的一本书稿,这是一本很难定义的稿子,单从文本结构上来看,全书就是一首诗和对诗的注释,但这些注释所占篇幅和地位明显重于诗本身,每一则注释可以单独看作一篇文化随笔,而这近百篇随笔又完整地统一和围绕于此前的诗歌文本,诗歌是在说故事,随笔也就围绕着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展开。随笔洋洋洒洒,引文贯穿古今中外,既有理趣,又含着文人的性情和散笔。”
这首长诗因其特殊的结构,引起了广泛争议。柏桦的好友、诗人翟永明在给柏桦的私人邮件中,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对《水绘仙侣》喜爱,认为这首诗是柏桦个人写作史上的一次蝶变,一个新的成功,也是当代诗中的一个重要作品。评论家江弱水在《读书》2008年第3期发表文章,将柏桦誉为时代思想和趣味大规模拆迁运动中的钉子户,《水绘仙侣》“情感和音响皆属神品”,激赏之情溢于言表。评论家余夏云更是认为,这首诗真实地展示了诗人在长达数十年时间里的思考和探索,这种尝试无论对于柏桦本人,还是整个20世纪的诗歌写作都有着极为重要意义。
凭借此诗,柏桦获得了2008年4月颁发的第16届“柔刚诗歌奖”。该奖评委会给出了极为高调的授奖辞:“在其获奖作品《水绘仙侣》中,诗人尝试探索诗歌写作超出私我行为局限的方法,深入文化历史地层的无穷幻变,探寻普遍救赎与文化维系的巨大潜能,为汉语诗歌获致与复杂文化情境对话的宝贵能力,开启了一条崎岖而隐秘的路径。”
与此同时,很多诗人则表示了相反的看法。曾高度赞赏过《在清朝》的伊沙没有再给《水绘仙侣》面子,认为《水绘仙侣》的写法“腐朽不堪”;女诗人安琪认为《水绘仙侣》为中国故纸堆填进了一本21世纪制造的、可以混杂在同样是故纸堆没了面目的古代读物;青年诗人蝼冢认为《水绘仙侣》在形式上是纳博科夫《微暗的火》的拙劣翻版……
柏桦本人则对这首“诗歌”极为喜爱,认为它表达了一种难得的“逸乐”精神,这样的精神,在中国诗歌中缺席已久。
在柏桦看来,2004年以后,自己的创作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与以往相比,这一阶段的诗歌作品风格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是因为我童年的痛苦已经死去,所谓情结也早已烟消云散。……现在我已成为一名新人。在这个阶段,我写诗仅仅是在思考与阅读中做一番理性的游戏。或者干脆说我想告诉那些曾经喜欢过我的人:看,我在写另一种诗!哪怕你不喜欢或觉得别扭,我也只能如此。”按照这个理论,《水绘仙侣》标志着柏桦从2004年开始的“第三个阶段”诗歌创作进入了鼎盛期。
我个人也相当喜欢《水绘仙侣》,但我没有把它作为单纯的诗歌看待。2007年10月,当我读到柏桦的学生王希寄来的《水绘仙侣》电子文本,就在博客上惊叹:柏桦写了一本奇书,这样的作品,不仅仅是诗歌,而是众多文体的综合,要完成它,需要的不仅天赋,还有渊博的学识和史学功底。一些诗人在看到我的博客后,专门来电话让我把《水绘仙侣》转发给他们。
有意思的是,就连柏桦本人,一开始也不知道这首诗会形成这副模样,在一次演讲后回答读者提问时,柏桦谈到了《水绘仙侣》的成因:“实际上我开始写这首诗时没有想到注释,只是想写一首诗歌。因为材料非常丰富,要处理这些材料,当然还有些我个人的抱负和思考穿插在其中。说句老实话,写完这首诗后,我主要考虑的是要出版这首诗,在国外就可以,因为诗歌本身也有十几页了嘛。但是中国现在出版一本书一定要十八万字二十万字,定价非要定在二十几块,十几页我想要出版就薄了,要加厚,我想正好,这个诗歌长,材料丰富,情况我也很熟,我把注释加上就厚了,而且注释不仅可以当做单纯的注释来看,也可以当做独立的散文来读,还可以把注释和诗歌形成互文来欣赏,形式很随意。我马上就标出了九十几个注释出来,有些是我过去写的一些文章,可以用于注释;有些是从一些书上取下来,直接放入注释,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当时也没有想到别的。”
柏桦讲得比较轻松幽默,但事实上,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这首长诗的难度,且不要说那几百行精练而具有古典气息的文字,单是注释本身所蕴含的大量历史、文学、世态、心理等信息,都不是一年或几年之功能够收集和消化的。因此《水绘仙侣》的完成,看似信手拈来,实际上要花费多少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