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第7/11页)
著名老诗人牛汉这样回忆道:“顾城和谢烨的悲剧发生后,舒婷到我办公室来过。她和我有共同的认识——他俩不愿回国,在国外又活不下去,于是,他们商量好了一块儿死。他们的死,并非缘于人们传说中的‘感情纠葛’。”
读了老先生这段文字,我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判断,一桩血腥四射的惨案被模糊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情史却清晰了起来。我虽然不认为这是牛汉和舒婷对死者的“偏袒”和维护,他们一个是顾城的师长,一个是顾城的好友,且都是我十分尊敬的诗人,但我仍然隐约感觉到这里面有一些微妙而奇怪的逻辑——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忙着怀念行凶者,这是为什么?
著名作家李锐则要犀利得多,他认为顾城是“典型的自恋型精神撒娇者”,顾城生前的许多行为包括袭妻自尽都说明诗人的精神撒娇症状十分明显,而且有自恋倾向。过于自恋的人往往也自私,甚至极端自私。在现实残酷地打碎诗人的梦境时,他已别无选择,由此引起了生活和价值体系的混乱。最后,李锐给出结论:顾城发生悲剧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极有天赋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诗人。
几乎所有发表意见的人都围绕着顾城转圈,要么痛恨,要么惋惜,要么感慨,要么回忆起顾城在世时的点滴,事件的另一主角谢烨从未摆脱从属和被动的地位。
我反复用“百度”搜索,终于找到了谢烨父母的短短几句话——谢烨的父亲得知女儿出事的消息时,痛哭失声:“事情怎么这么残忍?”而谢烨的母亲谢文华凄惨地呼喊:“人间,还我一个公道吧!”
八
每次想起顾城的死,我都会想起他的那首《墓床》,这是我读到的顾城最令人动容的作品,无论从艺术角度还是社会角度都值得细细琢磨。它冥冥中折射出了顾城的生活以及他内心所面临的困境,甚至暗示了诗人的最终结局: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第一句定下了全诗的情感基调。“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有一种洞悉命运的坦然,所以,尽管知道自己将永远逝去,内心却仍然很平静,“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和“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点明了“我”对大自然的亲近。在人群的喧嚣与大自然的宁静之间,“我”选择了后者。这符合顾城一贯的性情。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这句话值得注意,“人时”指的应该是肉体存在的时间,而人世,则是指生活。也就是说生命消失了,但生活仍在继续。而“我”感到累了,想“休息”。注意这句话的“中间”二字,在生命与生活中间休息,无疑是烘托出一种深刻的失落,也就是说,无论是生命还是生活,“我”都不再身处其中,因此“我”也不再关心。从这句诗,可以看出顾城的绝望与执拗。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这两句初读有些费解,仿佛作者在梦呓,但细细琢磨之后,就会发现其中的深意。两句话里“走过的人”,不是指同一个人,而是指不同的人;甚至不是指两个,而是指川流不息的人群。对于同一种事物“树枝”,有的人只看到它的方位——“低了”,而另一些人却看到了它内在的生命力——“在长”。对艺术品的欣赏也如此,不同的角度和心情,得到的结果就大相径庭。我们也可以说,最后两句与前面两句相互呼应,树枝的“低”是对前面所描述的“永逝”的一种哀悼,树枝的“长”则是对“愿望”的期待。
结合顾城的诗歌追求与他的生活态度,我们不难理解这首诗的内涵。从表面看,整首诗安详、平静,仿佛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在喃喃低语,然而实际上却充斥着“永逝”、“悲伤”、“人时已尽”、“休息”等谶语,这些词句无声地揭示出了诗人内心的厌倦以及因厌倦而招致的结果。从诗歌传达出的信息看来,顾城走到自杀这条路,早已预定。
多年以来,我向大量朋友介绍过这首作品,2003年1月,我在一篇关于张枣诗歌印象的文章中,再一次提起了《墓床》:“读张枣的诗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顾城,那个绝代天才,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他的诗就像用手指轻拂丝绸,总能让你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即使他的本意是要表现并不‘舒适’的诗意,最典型的代表是八行短诗《墓床》……”把最不舒适的诗意用最舒适的语言表达出来,当代诗坛,除了顾城,还有几人能够做到?
而作于1980年的《悟》,也将因其精练的语言和巨大的张力而不朽:
树胶般
缓缓流下的泪
粘和了心的碎片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前三句,写的是形象:浑浊的泪水如同树胶,使两颗心相逢;后三句,写的是结果:是痛苦而不是欢乐使人相互信任和相互依恋。的确,结缘于欢乐中的人们,情感往往难以持久,而受到苦难磨练的情感,则更为牢固。从技艺上来说,第二节的“相恋”接纳了第一节的“粘和”,第二节的“痛苦”对应了第一节的“泪”和“心的碎片”。有情有理有形象,诗歌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这首诗,远比那些干瘪枯燥的格言来得生动有力。
当我翻开一部过往的文学作品集时,我习惯给那些优秀或不优秀、著名或不著名的作品进行如下分类:哪些是有文学意义的,哪些是有文学史意义的,哪些两者兼具,哪些两者皆无。用这一套方法,不同的读者可以较为便捷地从一本书里挑选出各自感兴趣的篇章。《墓床》和《悟》无疑首先是以其文学价值而存在的,但因为字里行间若隐若现的心路历程,它足以成为研究者的重点关注对象,即它兼具了文学和文学史的价值。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我知道,更多的顾城诗歌爱好者的目光不会在这首诗上过多停留,他们喜欢《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简短、响亮,所蕴涵的“道理”得来全不费工夫;或者喜欢《弧线》:“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晦涩、迷离,能让人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或者喜欢《简历》,清新、直接,从中可以窥视诗人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