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8/8页)

同样是翻译聂鲁达,黄灿然也曾做过“叛徒”,他对《二十首情诗》的第一首的第三节是这样翻译的:

但是报复的时刻降临,而我爱你。

肌肤的肉体,苔藓的肉体,热切而结实的

奶汁的肉体。

啊——乳房的酒杯!啊——迷茫的双眼!

啊——耻骨的玫瑰!啊——你迟缓而悲哀的

声音!

据黄灿然交代,诗歌中“耻骨的玫瑰”一句,原作的意思就是“耻骨”,但他不敢翻译成“耻骨”,因为这个词实在不够美观,甚至可以说是太丑了。因此开始翻译时,他当了“叛徒”,把这句话翻译为“阴部的玫瑰”,然而,几乎所有的诗人朋友都认为“耻骨的玫瑰”要比“阴部的玫瑰”更美,甚至比王央乐翻译的“腹部的玫瑰”美,于是,他在定稿时“改过自新”,将那句话按照原意,译为“耻骨的玫瑰”。

在文末,黄灿然如此总结道:他喜欢王永年做“叛徒”,毫无条件地赞成他加上一个原文没有的“戴着”,朋友们则不喜欢他做“叛徒”,认为他不应该违背原意将“耻骨”改为“阴部”,这是一个悖论,但二者一个有趣的共通点,在翻译上做“叛徒”可以,但不能做“汉奸”——不能出卖汉语读者的利益,因为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照顾了读者的审美感受,不做“汉奸”,你这个“叛徒”就是一个好叛徒。

这种讨论翻译的方式,鲜活而有趣,不像那些专业性的论文那样晦涩难懂。这反映了黄灿然对翻译的独到见解和精深认识,由于他本来就长期浸淫于诗歌、随笔与翻译之中,其中的体认非一般人所能为。后来,我接触到学者沈睿对聂鲁达这首诗的译本,第一眼就看“耻骨”部分,发现沈睿和王央乐一样,译成“那玫瑰般的腹部”,便把注意力移开了。

关于这一点,可以在其他翻译家的译作里找到例证,我曾接触过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的六种汉译本,其中第二节最后一句“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这六个翻译家分别翻译为: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袁可嘉)

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裘小龙)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衰戚(飞白)

爱你变化的面容有那些怔忡错愕(杨牧)

爱你渐衰的脸上愁苦的风霜(傅浩)

当你洗尽铅华,伤逝红颜的老去,他也依然深爱着你!

(Lover)

在这里,我想首先把杨牧和Lover的译本从我们的讨论范围中剔除,因为那不像诗歌。从忠实于原文的角度来说,裘小龙、飞白和傅浩都没有译错,“sorrows”是哀伤、悲哀的意思。然而,“哀伤”这样的词放在这首诗里,显得很虚浮,不实在,没有形象感。袁可嘉别出心裁,翻译成“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虽然“皱纹”是原作没有的,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老了,自然而然地会产生皱纹。同样,因为哀伤,也可以产生皱纹。因此,这两者是具有内在的联系的。袁可嘉把“悲伤”这种本来很虚的词语细节化、形象化了,非常高明。所以,在这几个译本中,我最喜欢的是袁可嘉的译本。

当然,袁可嘉把这句话翻译得那么漂亮,也可能是误打误撞。我的朋友莫雅平就有一个观点,说袁可嘉可能把Sorrows(哀伤)误以为是“furrow”(犁沟)了,因为这两个单词太相似了。犁沟一行一行的,把它比喻为皱纹,非常形象,也符合情理。莫雅平毕业于北大英语系,也是个诗人、翻译家,他的推断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误打误撞也好,别出心裁也好,袁可嘉把这句诗翻译得很棒。

写文章就是这样,有时候一点细微的差别,给读者的感受就大不一样。有时候,说很多大道理还不如讲一个很生动的细节更来得深入人心。

对英文的精通,使黄灿然的阅读如虎添翼,他不仅对许多大家的作品有自己的见解,同时,他还用诗歌向这些大家致敬,或“交流”。早在1987年,24岁的黄灿然就写下了《彭斯》一诗:

我在日落时分读你纯朴的诗篇

纯朴的苏格兰人,我多羡慕你

你在人间种植了青枝绿叶

爱情的河流环绕你的家乡

而我已经丧失了故乡的优秀品格

绝望的肉体再也开不出美丽花朵

在诗歌中,黄灿然表达了对这个苏格兰诗人的喜爱与景仰,彭斯从诗篇到他生活的环境,都成了诗人的向往。而这首诗的底色却是哀伤的,从最后两行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正如“我已经丧失了故乡的优秀品格”所言,在我们这个农业大国,纯粹与宁静的生活格局已被打破,失去了作为故乡的优秀品质。联想到作者后来一直生活在现代化的大都市,这种无奈与追忆就愈发突出了。

1995年和1996年,黄灿然又分别写下了致蒙塔莱的《在一个忧烦的初夏下午——读蒙塔莱后期作品》和致洛厄尔的《夜读洛厄尔》,在这两首诗中,诗人的语调沉静而平稳,看来十年之后,诗人由于诗艺的成熟和对世界了解的深入,自信心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他与前人之间不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与交流。他生活在喧嚣之中,内心却能够平静如初。现在看来,这两首诗虽算不上十分出色,却预言了一个诗人的广阔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