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园(第5/7页)
最后,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里,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确是他们最老最不卖,也不存希望再卖的乡土棉布。“小姐要这种布做什么?都不流行了。”
我快乐的向店员女孩挤一下眼睛,说,“是个秘密,不能说的。”
这一块又一块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次又一次。窗帘,除了百叶之外,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肯,结果是仁定,在深夜里,替我把布放在澡缸里浸水,夫妇两个三更半夜的,把个阳台晒成了林怀民的舞台一样。
我看见了,当一个人,信任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被信任的,受到了多大的鼓励。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应,而我的学弟,他就是这样。
灯,是家里的灵魂,对于一个夜生活者来说,它绝对是的。什么心情,什么样的灯光,要求学弟在每一盏灯的开关处,一定加上调光器。
客厅顶灯,用了一把锯掉了柄的美浓雨伞,撑开来,倒挂着。请伞铺少上一道桐油,光线透得出来。客厅大,用中伞。卧室,另一把美浓纸伞灯,极大的,小房间反过来用大伞,我,就睡在它下面。
妈妈来看,吓了一跳,觉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伞,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伞字下面都是小人躲着,百子千孙的。再说,我一个人睡,跟谁去散呢?喂,妈妈,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孙呢?”
“乱讲!乱讲!出去不要乱讲,什么生小孩子什么的——”
我笑倒在妈妈的肩上。我吓她:“万一我有了小孩呢?”“神经病!”“万一去了一趟欧洲回来有了个小孩呢?”我再整她。
妈妈平静的说:“我一样欢迎你回来。”
“好,你放心,不会有。”我大喊。
这一回,妈妈在伞灯下擦起眼睛来了。
这个家,一共装了二十盏灯,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楼上楼下的。
植物在夜间也得打灯,跑去电器行,请我的朋友电工替我做了好多盏小灯。那时候,寿美,最爱植物的,也送来了一盏夹灯,用来照的,当然又是盆景。可是我还没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过来的时候一同请进来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场演讲会上夜归。开车的是林蔚颖,他叫我陈姐姐。车子过了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义,那个木材之乡。
我怯怯的问着林蔚颖:“我们,可不可以,在这个晚上,去三义弯一下?只要十五分钟,你肯不肯呢?”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说谢谢、谢谢。
店都打烊了,人没睡,透着灯火的店,我们就去打门。也说不出要什么,一看看到一组二十几张树桩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气的老板说:“明天再上一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赶紧说:“不要再亮了,就这种光度,拜托分两个给我好不好?”他肯了,我们立即搬上汽车后座怕他后悔。“那个大牛车轮,你卖给我好吗?”
“这个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说什么,站着不肯走。
旁边一位小姐,后来知道也是姓赖的,就指着对街说:“那边有卖好多牛车轮,我带你们过去,那个人大概睡了啦!让我来叫醒他。”
我就厚着脸皮催着她带路。
在蒙蒙的雾色里,用手电简照来照去——我又多了两只牛车轮。加上自己早有的,三个了。他们真好,答应给运到台北来。
那两只随车带来的树根凳子,成了进门处,给客人坐着换鞋的东西,衬极了。眼看这个家一点一点的成长,成形,我夜间梦着都在微笑。
四十五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仁定、毓秀,交还给我新家的钥匙。木工师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拦住两位师傅,不给他们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笔来,请求他们在衣柜的门上,给我写下他们的名字,算做一场辛苦工作后的纪念。
师傅们死不肯去签名,推说字不好看。我说我要的是一份对你们的感激,字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他们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强人所难,我有些怅然的谢了他们,道了真心诚意的再见。
家,除了沙发、桌子、椅垫、灯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学弟说:“这以后,要看你的了。你搬进来,我们再来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时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几家人的门铃。
“要走了,大后天搬。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一日为邻,终生为友,将来,你们来看看我?”
“怎么?那么突然?”林老师金燕叫了起来。
“不突然,只是我没说。”
“你走了我们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说。
“去一个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们这种大厦,开了门喊来喊去的。”林老师说。
“是会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准备。”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门,一扇一扇开了起来。我点点头,有些疲倦的笑着。
“我们请你吃饭!”“我们跟你帮忙!”“再多住一阵!”“我不喜欢你走!”“怎么那么突然?”
我一直说:“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大家还是难过了。没有办法,连我自己。过了两个晚上,左邻、右舍、对门,全都涌到家里来。他们,一样一样的东西替我包扎,一包一包的书籍为我装箱,一次一次替我接听永远不给人安宁的电话,说——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来帮忙,我说不必来任何一个人,我的邻居,就是我的手足,他们——嗳——垦丁,纱灯,一棵樱花树,一幢天台的小楼,带着我的命运,离开了曾经说过但愿永远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出动,包括小弟才五岁的女儿天明,一边在“名人世界”,一边在育达商校的那条巷子,跟着搬家公司,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邻居也当然过来递茶递水。我,好似置身在一个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在这时候,人和人的关系,显出了无比的亲密和团结。我累,我忙,可是心里被这份无言的爱,扎扎实实的充满着。
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着我。
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家中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着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上哪一个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光是老碗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