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故乡(第2/3页)
我所说的方言在中国方言区里,属于吴方言。在教科书上,吴方言代表是上海话。但在我看来,苏州话才是它的代表。吴方言写作,出现过两本杰作,一本《海上花列传》,一本《何典》。《海上花列传》有点像狄更斯小说,《何典》的趣味在中国小说里不多见,似乎更接近《巨人传》。《海上花列传》写的是妓女和嫖客的故事,他们的对话全是苏州话。明朝以来(公元1368—1644),妓女讲苏州话是一种时尚,表示自己的高贵。很不幸,我就出生于苏州,我的方言就是苏州话。我的诗歌写作从方言出发,是说我多多少少受到方言影响——使方言成为思维。或者说是我在诗歌写作中所关注的思维对象和思维走向。
中国的正统文化是黄河流域文化,那里出了孔子。苏州在长江以南,对于黄河流域文化而言,就是不正统文化。我以吴方言作为我写作上的思维指导,也就是说我有意识地在寻求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一个边缘者的位置、一个与正统文化保持距离的位置。这可能与我对诗歌的理解有关。
苏州在长江以南,长江以南的地方被称为江南,但江南常常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文化概念——或者说指的是一种文化品位。五代(公元907-960)时候,就有句俗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既可以看作赞美,又可以看作诅咒——对于一个黄河流域的人而言,江南太安逸、太色情、太腐朽了: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如今却忆江南乐”,此句甚可回味。这是五代诗人韦庄的一首词,词牌名是《菩萨蛮》。
到了北宋(公元960-1127),中国文化开始向江南偏移。请注意,我使用“偏移”这个词。也就是说,尽管文化开始向江南偏移,但它是“偏”的,并不“正”,它与黄河流域的正统文化是有距离的、是不同的。南宋时期(公元1127-1279)迁都杭州,更是带动江南的发展——起码是文化上的发展: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这是南宋诗人蒋捷的词。“泰娘桥”就在苏州,有一年我常常骑车经过。当然,已经是水泥桥了。想必当初是座石桥。唐代(公元618-907)的桥一般都是木结构的,桥栏髹饰红漆,古诗中的“画桥”,指的就是这类桥。宋代人更钟爱石桥。
从蒋捷词里,我们可以看出,同样是对时间的认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是多么不同,中国人的文化趣味到了宋代有个大变化——它从早年青春硬朗过渡到中年老态柔润,或者说是一个从偏硬到偏软的过程。
苏杭,就是苏州和杭州。苏州和杭州是江南的符号,但天堂是不是苏州和杭州的样子,我不知道。如果天堂是苏州和杭州的样子,那么就是说天堂一半是人工的,一半是自然的。苏州是人工园林,杭州是自然山水。苏州离艺术更近,艺术就是人工的结果。但我今天并不想谈论园林,尽管苏州有九个园林属于联合国认证的“世界文化遗产”。因为我想在合适的时候把苏州园林和苏州评弹,当然,还有同属于联合国认证的“世界文化遗产”的昆曲放在一起作点介绍。
园林逛逛,评弹听听,昆曲拍拍,这可说是苏州人的精神生活。而苏州人的物质生活又是怎样的呢?有两句话可以概括:“早晨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皮包水”指的是喝茶,“水包皮”指的是洗澡。苏州人喝茶,十分讲究,一般只喝绿茶,很少喝红茶,基本上不喝花茶。认为喝花茶俗气。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里的人物喝绿茶,雅致;《金瓶梅》里的人物喝花茶,这在苏州人看来是很俗气的,还不如不喝。
过去,就说我的少年时期吧,走在小巷里,总会看到一些人坐在门口或者树下慢悠悠地喝茶。没有小巷,也就没有苏州,就像一张脸上没有五官,那还能叫脸吗?小巷是苏州的细节。大到文化,小到一个人,也无非都是由细节穿针引线、聚沙成塔。南宋时期刻石为碑的《平江图》,与其说是地区性标志,不如说是对细节的玩味,东西南北,晨昏旦夕,不然也就引不起后来者的悠悠情思了。从《平江图》上,可以看到那些横线直线,苏州小巷,有横巷和直街之分。以前的苏州,约定俗成,横巷用来住家安居,直街用来经商乐业。这是颇有古风的,很像延续有序直到北宋才被废除的“坊市制”。北宋以前的城市,住宅区只在巷里,傍晚坊门紧闭,禁止夜行;商家都在街上,白天才能成市。苏州的这种建筑格局,既是因地制宜,也是闹中取静。好像第二点更为重要,商住分流,从而保证苏州人生活的宁静。
在那里的小巷居住近三十年,离上面说到的章太炎故居很近,章太炎夫人我在路上还见到过几次,我喊她“老太太”。章太炎故居有一树茂盛的辛夷花,每年春天,我都要去望望,它成为我诗歌中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我居住的小巷,又离人民路很近,以前叫护龙街,这一带原本有很多旧书店。正是这些旧书店,有意无意为中国文化传递出数以千计的孤本善本。我是见不到了。文化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既不能缘木求鱼,也不能刻舟求剑。一缘一刻,意趣顿失。
清风徐来,惠风和畅,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只要一走进小巷,就觉得无上清凉。这种清凉是一种氛围,是一种心静。你问苏州人,苏州有多少条小巷,就像问一个知识分子识多少个字一样。
居住在这样的小巷里,我像在做梦:并没有现实的生活,有的只是杜撰的生活。杜撰到位了,就是传统。传统是一种杜撰,在它对面,反传统也是一种杜撰。但反传统作为杜撰是更困难的工作,所以我选择它。
以上,我想你们不难看出苏州文化是一种精致的文化,是一种闲散的文化,是一种容易满足的文化,它尽管与中国的正统文化有距离,但文化一发展,就时时遇危机,江南的危机是毕竟太软弱了,所以我和故乡的关系并不大——起码和这一种文化的关系不大,这可能与我的诗歌创作有关——我一直认为诗歌创作是一项勇敢者的事业、是一项冒险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