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之言(第2/2页)
言菊朋的唱腔像一只陶瓶,里面插着枝梅花,这枝梅花是墨梅,渗出故国泪痕。他是自负的,但这自负中透着凄清,天凉好个秋呵。他早年学老谭,不但唱腔上学,行为上也学。谭鑫培卸装后穿便服,因为年老缘故,系扣子的手难免哆哆嗦嗦。言菊朋系扣子,也学着哆嗦。余叔岩给言菊朋取个绰号“言五子”——小胡子(髯口稀薄),小袖子(水袖窄短),小鞭子(马鞭细小),洗鼻子(谭鑫培喜欢闻鼻烟,鼻孔两边抹得黄黄的,上台前就要洗洗干净。言菊朋不闻鼻烟,但他在扮戏之前,也要像谭鑫培一样洗洗鼻子),还有一个就是,装孙子。言菊朋听余叔岩说他装孙子,起先恼火,随即哈哈大笑,对在一旁的奚啸伯说:
“余叔岩真怕我。”
奚啸伯不解,言菊朋解释道:
“余叔岩这样骂过谁?谁都不在他眼里。他这样骂我,是觉得不及我,就只能骂了。”
言菊朋与余叔岩的恩恩怨怨,对我们而言,则是赏心乐事——酒足饭饱之后谈起,很是提神。老生常谈。老生中我最喜欢的是言菊朋、余叔岩、奚啸伯。早先还有周信芳。周信芳斩钉截铁。后来还有杨宝森。杨宝森光明正大。
言菊朋票友出身,他下海与梅兰芳有瓜葛。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梅兰芳去上海演出,缺个老生,就把言菊朋邀上。言菊朋那时在蒙藏院正要被提升为科长,他放下前程,跟着梅兰芳去上海,一炮打响。有戏迷给言菊朋送来一副对联:
上海即下海 无君更有君
过去票友登台,戏单上会在姓后加个“君”。下海了,去掉“君”字。
梅兰芳对言菊朋说:“你红了。”
言菊朋很纳闷:“这就红了吗?”
命呵!下海后的言菊朋嗓子坏了。运呵!嗓子坏了的言菊朋化短为长,自创新腔。只是在当时保守的北京城里,言菊朋被视为洪水猛兽。其实还不仅仅保守,主要缺乏文化。只有缺乏文化的地方才会保守。或者说文化枯竭了,就变得保守。
从此,言菊朋走在一条深秋的凄清的路上。他的两边,白杨树倒是萧萧的。
白杨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戏之言”也该结束。有关言菊朋——他的唱腔,他的生平,像是追忆,在追忆一个朝代,美,年华的成长,衰败,消失,最后是消失——我才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