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活路(第7/8页)
那年夏天,楼房终于建成了。我来到楼前,出神地望着楼顶,那像歌谣一般起伏排列的造型。父亲过来轻轻抱起我,对我笑道:“从今天起,我将和着他们的歌声,迈着舞步进去办公啦……”我激动地点点头,这栋大楼建设的整个过程,简直就是夏季里,一场最丰盛的歌舞剧啊!
20世纪80年代始,当西藏进入又一个工程建设的高潮时,以藏族为主的建筑队伍却突然瓦解了。本地的建筑单位除古建筑队外,纷纷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掌握了现代工程技术的内地涌入的建筑工程队伍。他们严肃地劳动着,从不唱歌嬉戏,吃饭时间很短,劳动的间隙不坐下来喝茶饮酒,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到月亮出来,三个月就能完成藏族民工半年多的活路。同时,他们还全面垄断了其他行业,比如修自行车、修汽车、理发、缝制藏装、雕刻藏柜、餐饮、娱乐、蔬菜和花卉种植、采石挖矿,等等。
拉萨在他们不分昼夜的建设中,变得越来越喧闹和“繁华”,使沉醉在童年时光中的我,感到有些无法适从。1999年,当我在美丽的娘热沟拍摄一个电视短片时,我终于又看到了童年记忆中的马兰花,一簇簇绽开在山野;纯白的羊儿在山涧跳跃着;溪水从白色的岩石上落下哗哗的瀑布;还有,曾出现在我梦中的古老宫殿矗立在山上,在夕阳中绽放着金色的光芒……
我激动地告诉我的女友央金,我想留住在这样的村庄里。
在女友的疑惑中,我很快选中了一块有溪水流过的草滩,开始建设我的家园。那时,我和我的尼姑女友色嘎,坐着大卡车,去往山上娘热乡矿业公司的采石基地购买建材。娘热乡山上的石头是红色的,里面有奇异的图案,我和色嘎抚摸着这些美丽的岩石,一面欣喜地听着藏族采石工人们的歌。当时,他们该是所剩无几的藏族采石工了,规模也很小。但除了石头出自乡里的藏族石匠之手,比如水泥、钢筋、玻璃和屋顶的防水材料等建材都必须从内地商贩处购买。想来想去,内地建筑队和买卖建材的都是一路人,就包给了四川的韩老板,只留下围墙承包给了色嘎介绍的藏族包工头加央。加央又四处找来了一些藏族民工,临时组成了一个建筑小班子。
两个多月后,四川民工加班加点地迅速完成了房屋的修建。虽然用不规则的石头修房子他们并不在行,房子的外观也不能和藏式传统楼舍相媲美,但世间,像我这样任何事情都想赶时间的现代人,还能拥有其他更多吗?
这时,和四川民工同时开工的藏族工人们,竟然还没有修完围墙!他们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来吃饭喝茶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劳动时,他们当然还要唱歌。那些歌声和着潺潺溪水,时高时低,仿佛预示着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
但两个月过去了,楼房都盖好了,这围墙……我有些着急,加上藏族工人始终不能明确修建围墙的价格,变来变去,中间就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
从此,我认识到,无论他们的歌声多么好听,他们的手艺多么精细,但我是无福,也没有时间享用了。
后来因为施工造成的破坏,院子里急需重新铺草甸,我不得不再次请藏族民工来干活。
这天,太阳好极了,民工们吹着口哨,哼着歌谣开始了劳动。他们仔细地把地面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青草,还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把草甸修砌出自然而柔和的轮廓。中午,他们坐下来喝茶、吃糌粑,一面欣赏着草地,和我商量应该如何铺得更美。下午5点左右,他们在院子中央精心铺成了60平方米左右的圆形草甸,他们围在草甸周围弯着腰左看右看,那神情真是比我还欣喜。
“大姐,您今晚多浇水,明天草甸上的花儿准会开。您瞧,有紫色、黄色、白色,还有粉色……”一位中年男子像孩子一般趴在草甸上,一双惊喜的眼睛一面在密密的草甸里寻找花骨朵,一面对我说道。
虽然还剩下一些地方没铺完草甸,但他们看上去心情极好,似乎要庆祝或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所以,他们放下劳动工具,拿出青稞酒,在草甸上围坐下来,开始了饮酒、摔跤和快乐的打斗。再后来,让我看花的那个男子干脆在草甸上美美地睡着了……
劳动的快乐像一首史诗,使这个民族拥有高贵的精神。然而,现实却是无情的。2007年,一个内地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钱为一百元,一个藏族民工的日工资最高才四十元。市场经济,也正在以它简单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将所有的劳动门类沦丧为一种纯粹的生计,我们每个人,不觉中也已变成了组成它的一部分。
在拉萨的“雪新村”、“天路”等地,每天站着很多西藏农村的强壮劳动力。他们从早到晚地翘首等候着,只为找到一份为内地民工打下手的活路。
他们从农村来,大多没有现代建筑方面的技术。即使干得一手好木匠活,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内地的木工几乎不再刨木头或雕琢,他们用的都是成板和钉枪,其速度和质量的虚假度都让藏族传统木匠们瞠目结舌。但市场却认可他们。所以,面对诸如此类,藏族民工的处境就好比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从梦想中醒来,就被置于了死地……
在那些汉藏混杂的工地上,我看到藏族民工通常干的是搅拌水泥、搬运石头等体力活。他们似乎没有因为挣的钱少而自卑,仍然在劳动中情不自禁地放声唱歌。这时,在楼上糊水泥的内地工匠,一口气不歇,一口水不喝地埋头苦干着,当他听到藏族民工没完没了地唱歌,不觉恼火,就对着藏族临工大声吆喝道:“唱什么唱?!快点儿干活!”
这声精辟的呵斥,像是这个时代的声音。
意外的是,我家房子装修那年,几位汉地工匠没有雇藏族小工,带来的帮手却是他们的藏族妻子。
三十出头的油漆匠小李师傅是福建人。细细的腰,长长的身段,皮肤很白。他来西藏据说有六七年了。帮他打下手的是一个藏族女孩,是他的妻子。她有一个藏族人很普遍的名字:格桑。她个子挺高,有些胖和黑,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吧。她和李师傅说话时,汉语真是很蹩脚。她的家在西藏某农村。她是在工地上打工时认识小李师傅的。格桑不爱笑,干活时也不唱歌,只是和另外一个木匠小张师傅的妻子卓玛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
木匠小张师傅是四川人,面相很善,很秀气。他是仁波切介绍来的。(哈,据说仁波切那四川口音的汉语,就是小张师傅在仁波切家干木匠活时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