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6/15页)

当然很久以来,他就熟知无人居住地带的种种状态。它们会在第二天清新的空气中化为乌有,只要不是还在睡梦中;而且这时那只猫又从地毯下钻了出来,在准备上床睡觉的他面前过来过去好几次,借以表示它的亲热。“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去睡觉。”他低头对它说。他又补充说:“乐去吧,我的动物,你有一个故乡。”狂风中的房子飘走在夜色中,索尔格高兴地期待着晨光。“我想与动物们生活一段时间。它们不出汗,不为自己的处境大声哀怨……”

然而在极为需求沉默不语的情况下,真的就不存在对某种出自本能的呼叫的乐趣吗?用这种呼叫不仅可以证实过失的不存在,而且可以重塑那种光辉四射的清白,凭借它生命亦会持久。

不管用什么语言,索尔格没有什么可呼叫的。半睡半醒中,他清楚地意识到:又是一天逝去了。在这一天里,他推延了某件很快就不可推延的事情。到了做出一个决断的时间了,这个决断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或者不是——不管怎么说,得由他将它导引过来。

他呼吸深沉,一动不动中觉得自己采取了某种姿势。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一种对这种决断的渴盼,感受到一种几近愤怒的期待和焦躁。此情此境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而是平生第一次将自己想象成民众中的一员。这样的情况十分奇特,对索尔格来说完全属于绝无仅有,即便是在入睡过程中也毫不可笑。他此时此刻不单单是代表大多数,而且为他们需要一个决断的愿望承担着责任。就是这个愿望将他们所有的人首先聚合在一起,让他们感到欢快幸福。

所有重重叠叠的高屋大厦的窗户系统式样划一,他甚至瞬间将它们看成是凝固在专注中的期待用具;它们也仅仅是出于他的这一目的被嵌入一面面凄凉的墙壁,而不是作为观望和通风的孔洞。与通常半睡半醒时不同,显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无人居住的地带——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飘浮而过的脸。它们离得很近,没有丝毫的民族特征,挂满忧愁,其中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然而它们总体构成了一种活生生的、他也属于其中的多样性。

他到底是否为一个决断做好了准备?这一点他也不知道。若不身临其中,他永远也不会得知这一点。

然而这个决断又是什么呢?作为答案,几乎已经进入睡眠状态的索尔格看到的只是一幅沉默的画面。在这画面中,他坐在一个小小的位置极高的空间里,是长着圆乎乎的肩膀的勤劳的人民官员,将他和其他一切分隔开来的一大片水域的对面,那些统一的窗户向他望过来。

一种将人耗得筋疲力尽的奇怪的肉欲向他袭来。过于虚弱时,他看见自己已经消失在不远处的一个拱门下。那拱门继续把他引入一个眼下还锁着门的避难所里:那里与许多事情有关系,但都是生死之外的事情。

热浪传遍他的整个身体,他遇见了自己,是在松弛地放在手心里。他满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器官,没有兴奋;同时他有一种饥饿感,还有金钱欲。那只猫跳上床来,卧在他的双脚上;“一只屋子里的动物”。细细长长的行军床正好适合于他。一旁的劳费尔在睡梦中笑着;或者是他自己?外面的风化作一片尘雾。那个蜷身而卧的印第安女人正在忘记他,忘记所有的人,连同她的孩子们。(就连她此时也是他合适的女人。)

白日里,通过工作一般都能与自己和地貌达到一致,他“面对着现场”——面对着由他探察的地区(“城镇”就是他那方方正正的、无人居住的、除了荒野还是荒野的作业场地);夜间,睡在一张高高的铁床上的索尔格依旧还在体味着与欧洲和“祖先”的距离:不仅将其体味成自己与另外一点之间无法想象的路程,而且将自己也体味成一个远离者(在此情形下只能怪距离这一事实)。睡梦中不存在另外一点的概念,只有一种与他纠缠不休的、烦扰他身上一切的意识,那就是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睡梦中时时有一种被强制远离的感觉,尽管改换大陆已经数年,他还从未在有家的感觉的地方睡过一个安宁觉,更多的是刚一合眼(一个每次他都抗拒的时刻),随即整个夜里都在朝有磁力的地平线慢慢沉离,愈加黏稠,愈加沉重——后来在什么地方发生着什么事情?

一伙醉醺醺的印第安人大喊大叫,围着一堆篝火站在河岸斜坡上,其中一个东摇西晃地倒退着离开人堆儿,手里还攥着一个酒瓶,跌入平展而湍急的水流里,竟然沉下去了;不过做梦的人替代他站在那短短的斜坡上。他再未浮出水面。没有人对他的消失做出反应。

若是俯瞰(比如从一架低空飞行的直升机上看下去),这条河的河水表面清澈透亮。河面下,犹如裹在一个清亮的水体中,一团团黄褐色的泥浆云清晰可见,它们是一个个边缘分明的独立团块,因而才显出湍急强劲,从河水深处冲涌而出,占满整个河道,向西方滚滚而去。

在这团团浑浊之上,紧贴着透亮的河水表层下面,即便站在河岸边,你也分辨不清那黑乎乎的树干漂着滑着而去,还有大都被水流剥得露出黑皮的桦树,它们时不时被冲得特别高的泥浆团短暂地裹住。在河岸边,看得一清二楚的是那些单个漂游的残断云杉,因为后部的树根重量较大,所以头部一次次翘出水面,随即又沉没下去。

有几根树干被水流冲向浅滩,因树根挂在河底而停泊在那里,只有趾高气扬的头伸出水面来。

再也听不到呼喊声了。河在晨光中弯出一个弧形,流向一个在更远的地方永不停息的大海那平静的海湾。海面上不时有风带起的水波在昏暗中缓缓地爬向四方。

一条粉红色的死鲱鱼被冲到岸边的沙滩上。凝重弥漫的昏暗中闪现着一种很弱的色彩,上面是与其截然分离的惨白天空,挂着失色的、犹如向后坠落的月亮。那条鱼肿胀得怪模怪样,横在因露水而泥泞的沙滩上,好像是在嬉戏中偶然进入这个冰冷的晨色风景画中,与稀疏的矮树林中的印第安人墓地那一个个同样鼓鼓的坟包形成对应。坟包由白色的木栅栏围着,矮树林是那片小屋另外一边的分界标志。小屋隔墙昏暗地立在中间地带的灌木丛中,看不到生命迹象,只能听见发电机的哒哒声。河岸斜坡上被遗弃的火堆还在冒着烟。

这个居住区小路纵横交错,数不胜数。然而它们却很少将一个个小屋相互连接起来。它们只是这样或是伸进一片小树林,或是伸进灌木丛,不是在那里到了尽头,就是作为一个个隧洞通道再通向四面八方,而且也许尽头就在狐狸修筑的一个地下迷宫里。这个村落被荒野团团围住,还不仅仅如此:原始森林和史前地貌都完整地保留着,即使村子里也依然大体如此。这个地区从未开垦过,因而也从未有过诸如田垄或各种完全文明化的地貌形态。除了住房的修建地之外,大地表面的自然起伏几乎没有一处改变:即使那些比较宽的路也都是高低不平,上上下下,只是从空中俯瞰时才显得平坦(照这样看,一条“垄”,加上那条宽带,无非就是那条又短又宽的石子路,它作为禁区通向一个军事基地,伸入沼泽地带)。由于大多数小屋都修建在柱座上,甚至那些建了房屋的地上,即房屋下面的小洼地、沟渠和土包,也保持着原先的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