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之丘(第2/3页)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眼周布满圆圈。有一次我生病了,她来了之后就很冷酷地盯着我,直到我把她轰走。而平时她也会让人想起一只羽毛蓬乱的走地禽:她不做手势,脸上几乎很少有什么表情,要么十分安静,要么就会活动身体(非常的笨拙)。这种时候,她总是很机警;从没有陷入沉思的时候。如果她在你身边,那她只是参与你的思考,而在她参与思考时,她就是伏尔泰那个所谓的“好伙伴”:“他蔑视科学家,只想在好圈子里生活。”
同时,D很少露面;她很害羞,很容易难为情。她的才华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发挥到最佳,例如在工作中,或者当夜晚在巴黎的街道上闲逛,偶尔有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的时候(据说,她的父母也曾经这样“爱过”她的头)。
一般来讲,她是一个沉默的人(不过最近会讲很多东西,她还会在感动或激动时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而且——很少有女人会如此吧?——擅长走路。我们经常在巴黎与凡尔赛之间的阔叶林里穿行,那里处处耸立着枝干宽阔的深色雪松。
时光差不多已是冬天了。此前我刚见证了一个朋友的死去,重新对自己的生存感到了欣慰。那位朋友一直自视为“第一个经历痛苦的人”,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抗拒死亡。而我则对每一件事物都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决定:“要为健康的每一天感到快乐,并尽量不让它虚度。”
有一次在机场的时候,人群站立于庄严的暮色之中;阴影覆盖的脸颊上面没有了惯常的恐怖。当有一个我很熟悉的人被广播叫到名字时,我突然感觉,似乎我从前遇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国际机场扬声器里的名字而已。
快要在马赛降落的时候,圣维克多山的山体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一闪而过,像是一头鲸鱼。米拉波大街两侧的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而整条林荫大道看上去像是一排灰白色的骨架。而艾克斯夏季那条繁华的街道如今却显得潮湿、灰暗而且荒凉,简直与巴黎的街道一模一样。和那些古老的书籍上写的一样,我们两人得到了“两个舒适的房间”。我望着D那双明亮且看不透的双眼。她也已经穿好了合适的鞋,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向东进发了。
在我对于关联性的渴望里面,还有一条很特殊的痕迹很值得一提,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条痕迹到底有何指向,抑或它到底能否有所延续。在我欣赏塞尚有关那座山的绘画的所有时日里,我总会遭遇到它,最终它成为了一个我摆脱不掉的思想。
从西面望去,圣维克多山的山岳呈现三角帽形状,上面布满了岩层和褶皱,简直就是一个地质的横断面。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塞尚青年时代的一位名叫马里昂的朋友后来成了一名地质学家,他经常陪画家去野外写生。当我在研究有关这座山的相关地图与描述时,我的想象力不由自主地,并且不可思议地总是不停歇地萦绕着同一个点:那是两个不同质的岩层之间的一个断裂口。它恰好位于那条平缓上升的山脊小路上,该小路从西面一直向上延伸至真正的山顶。这个断裂口也可以说是一个“点”,因为在两处岩层形成的拱形隆起的最外端那里,山脊线正好从中间穿过。在野外用肉眼是不可能看到的,但是这个点却在画家的图画上作为或大或小的阴影条纹一再地出现。甚至在铅笔素描上,海湾也会被画上阴影线,或者至少具有一个柔和的轮廓。
正是这个断裂口——相关工作即将开始——打动了我,让我去重复这次普罗旺斯之旅。我希望从它那里得到解决问题的钥匙;虽然理智总是试图说服我:但是我知道,幻想说的是对的。然后到了艾克斯市,我满心期待的当然只有接下来的道路。
我们乘坐的公共汽车一直开到了一处高架渠,然后从那里我们步行沿着比贝米路向上来到了一处名叫“水手高地”的荒原高地。人站在上面第一眼望去,圣维克多山就像是从长满荆棘的杜鹃花丛后面突然冒起的一块漂砾石。这里也是塞尚之路比较幽静的一段,而且它不需要穿过村庄,而只是通到山脊上面,所以很快,路上既没有沥青也没有汽车了。
在城里的时候,一场晨雨还遮蔽着天空。等到来到高地上时,蓝色在广阔的天空上迅速绽放。我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五针松林,那向四面八方反射的针叶临摹的其实是那射破树林的阳光。过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问D,问她到底是如何在制作“大衣之王”的时候失去她的“自大狂”症状的。她答道:“我最近已经重新找回感觉了。”
上山的路上还有一片橡树林,叶子早已落尽。如今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树挺立在温暖的空气中,而远处地平线上则是一年四季都在闪耀着光芒的圣维克多山。粗大的树枝相互摩挲,并用嘎吱嘎吱的声音代替了夏天的鸣蝉。而黑白相间的喜鹊也出现在了一条岔路的尽头,动作活像一架纸飞机。高地上越来越静,以至于从下面各个平原上传来的细小的声响都听起来像是连续不断的钟声。目光在五针松球果打开的塔褶间穿过,一直瞄向那幽深的内在。但同时,这目光又聚焦在高空中流卷的云层里透过来的蓝色缝隙,牵挂着鸟鸣的念头变成了这鸣叫本身。
我们遇到了跑步者、猎人和士兵,他们似乎都是更有存在道理的一方。外国军营里的那条狗不见了。或许它已经化为了山隘间的一团黏土。山路不停地起起伏伏,蜿蜒迂回:这个高地并不是一个“水平延展的一马平川”(许多人在看了塞尚的画之后经常会这样描述),而是布满了沟壑与塌陷。我怀着不小的野心,想要熟悉这片山水的一草一木。我总是喜欢抄近路,这也使得我们不止一次迷失了方向,不得不找寻正确的道路,然后发现我们像两个白痴一样站在了不同的山丘上。
我们原本并没有登顶的打算,但是最终,虽然我们并未专门对此做出决定,我们还是继续向上攀登,一直到了最上面。上面还是像夏天一样风很大,与当时相比既不冷也不热。然后在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托罗奈村,疲惫但又心满意足地坐在了叫做托梅,又名黄金之星(L’Etoile d’Or)的客栈里。能够说自己饿了,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啊。
我的目光又望向了窗外那座我们刚刚登上过的山。山前是一片低矮连绵的丘陵,中间因为某一处洼地而截成两段。其中一段因为遭受过森林大火而显得十分荒凉。山坡上连一处灌木都没有,雨水在光秃的红色石灰岩上挖出了深深的沟纹。这些沟渠在非常平整的山坡上纵横交错,显得杂乱无章且漫无头绪。雨水冲刷去土层,形成了许多引人注目的小塔楼与小型金字塔,最上面堆积着淡青色的粗大石块。这一整片的荒凉区域连同那些纵横交错的、毫无方向性可言的沟渠,在一定程度上让人想起了美国南达科他州那些开阔的荒地,有许多西部片就曾以它们为背景,当年在这些荒地上四处寻找道路的人们将它命名为“Badlands”61。丘陵的另一段则免于山火的荼毒,上面长满了松树,茂密的枝叶相互覆盖,就像是层层叠叠的大楼,一直长到了丘陵顶上。D坐在我与远处的景色之间,身上穿着那件由不同颜色的布料缝合而成的连衣裙。那同时也是一件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