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舞会(第2/3页)
这种冷,真是冷得令人灰心啊。转场冒雨跋涉时,虽然也冷,但那时至少是白天,空气温度高多了。而且那种行为是有目标的,终归是一直向前行进,总算有信念可持。而眼下这种冷,无边无际,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不知道接下来大家要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女孩子挤在一个角落里,男孩子挤在另外一边的角落,房间里弥漫着奇异的窃窃私语。虽然满室拥挤着语言,却没有特别突兀的大嗓门。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个男孩和八个女孩,后来又来了几个,大都是与卡西相仿的年纪,小得令人怜惜。天啦,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真丢人,这样的场合中统统都是渴望恋爱的小孩子嘛……这样的宴会,不但不会有大人出席,连主人一方都没有大人出面的。于是乎,寒冷再加上尴尬,我就只好更加拼命地喝茶,然后不得不更加频繁地上厕所。
所谓厕所,就是我们到来之前长久停留的那座小山坡阴影处。月亮滑向中天最高处,月色更加明亮了,四周景物也更加清晰透亮。世界里原先宽广铺展着的阴影如今收敛至最狭窄的面积,但也更为黑暗坚固了。草地翠绿,天空悠蓝,眼前世界像是奇异的白天。
这个晚上我大约喝了二十多碗茶,同样,上了至少二十次厕所。一点点注意着月亮角度的偏斜和世界的伸展、收缩,经历着荒野之夜的越来越明亮,到越来越沉暗,再到突然间的天亮。
零食吃到十二点时,准时开宴,一盘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端了上来。唉,实在太好吃了!但出于矜持(在场的女孩莫不如此),我和卡西都没怎么吃(心里默默流泪)。我俩坐在毡房左边的次席,席间全是女孩,只坐着一个男孩,负责为姑娘们削肉。这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匕首不是很熟练地把肉从骨头上一片片拆下来,扔向盘子四周。在寒冷的空气里,肉块很快就凉透了,盘子里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油脂。这时有人把角落里的几箱啤酒和一箱全汁红酒打开,每个宴席(一共三席,每席十多个人)发几瓶,还为不喝酒的女孩额外准备了易拉罐甜饮。我也得到一罐,实在不想喝,但盛情难却,只好拉开和大家干杯。一小口下肚后,心窝里最后一点儿热气顿时被碳酸气体毫不客气地席卷一空。
几只酒瓶空了之后,男孩们的嗓门大了起来,卡西也开始和女孩们热络起来,互相亲切地通报姓名。原来她比我强不到哪儿去,所有人里她只认识赛里古丽,据说是同班同学。
姑娘们都漂漂亮亮,单单薄薄,皮鞋一个赛一个亮。小伙子里却只有斯马胡力最讲究,因为他的衣服最新,且穿得最薄,显得最体面。于是他坐在主席的上位。吃肉前大家一致推选他领着念餐前的祷辞——巴塔。我和卡西互视而嗤笑之,但心里很为他感到得意。看不出斯马胡力在年轻人中间这么德高望重啊。
哪怕只是十多岁的孩子们的聚会,吃肉前还如此郑重地依从传统仪式。有些感动。
我惊奇地发现,卡西在烛光下(太阳能的电要省着待会儿放录音机)比白天漂亮多了,眉目唇齿间说不出的娇艳。平日里的孩子气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和男孩们说话也大大方方的(看得出来是强作大方)。不像在家里时,一有外人在场就决不说话,必须得回答别人问话时,也是压低嗓门,几乎无声无息地说。
由于对今夜这场拖依的失望,以及冷,我对稍后的跳舞实在热情不起来了(小时候在喀吾图,拖依的舞会上是会跳到天亮的),但当卡西忧虑地告诉我音响出了问题,可能跳不成了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
几乎全部男孩都聚在音响那边。其中一人手持改锥拆来拆去,剩下的人围成一圈,每人出一个馊主意。凌晨一点多时,居然给弄出声音来了。
第一支舞曲照例是黑走马,激动人心的节奏一响起,气氛马上升温,我立刻感觉到不是那么冷了。从第二支舞曲开始,源源不断有男孩子过来邀我跳舞。第一个男孩个子很高,面孔漂亮,客气而温和。我们一边跳一边自我介绍。他自称是刚才那个赛里古丽的哥哥,汉话讲得也很好。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前几天路过冬库尔时去过我家,但那天我不在,没看到我。
他又说:“每一个人都知道你,都说在阿克哈拉见过你。只有我不知道你嘛,所以那天就去看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很是感动。这时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一颗很大的动物牙齿。赶紧另挑一个话题:“那是什么牙?”
“狼牙。”他回答道,又说:“漂亮吗?”
我说漂亮。
“送给你吧!”
我大吃一惊,慌忙笑着摇头。这时舞曲结束,我心情愉快地挤回姑娘堆里。赛里古丽也挤了过来,挤眉弄眼继续叫我嫂子。这下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了,连忙大叫:“豁切!”她嬉皮笑脸地大声说:“做我的嫂子吧?”男孩子那边也有人笑着望过来。
卡西这时才悄悄说,赛里古丽哥哥想见我的事之前大家都知道很久了。
本来是人家单纯的好奇,但纠结在这样的夜晚里,就无端地暧昧了。
怪不得,从起身跳舞到现在,总觉得身边缭绕着一些似乎关注我反应的目光。
真是又惊又恼,都这把年纪了,千万不能被小孩子取笑!于是我大怒,用力掐赛里古丽的胳膊。可她根本不怕疼,反而笑得更起劲了。
又再一想,都这把年纪了,还搞得跟小姑娘一样“敏感娇羞”,真是更丢人……还不如卡西大方坦荡呢!
后来的跳舞就没意思了,而且还那么冷。本来蜷着身子挤在姑娘堆里的,但跳舞得站起来,一站起来身体就舒展开,身上的温暖也变得没遮没拦,“嗖嗖嗖”地迅速被寒冷空气吸吮一空。加上怕再遇到赛里古丽的哥哥,便一一拒绝了,并开始盼着回家。到底几点回呢?两点?三点?如果现在赶回去的话还能睡一小会儿。白天还有好多活儿得干呢。
谁知卡西说:“现在回去嘛,看不到路嘛!”意思得等到天亮了。
凌晨一点多,月亮已经斜向天边,世界的阴影又坚实地铺展开来。林子里沉暗多了,但有月亮照射的地方仍明亮清晰。
我看不出卡西玩得有什么特别开心的,只是坐在席间不停喝茶、喝饮料,很少跳舞,也很少加入姑娘们的交谈,但态度安适,甚至算得上是享受,像是很习惯这种没有任何明确目的的期待似的。
有一个看起来小得惊人的孩子缠着我不放,扯着袖子非要我和他跳不可,大家也直起哄。邀了三四次,我觉得这么一直拒绝也没啥意思,就站起来和他跳了一支。一边跳一边问他多大了,他毫不脸红地说十八岁。呸,顶多十四岁。于是接下来,他边跳边被我无情奚落,舞曲一停就落荒而逃。大家也都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