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递喜糖(第2/3页)
我恍然大悟。说真的,做心理医生也算阅人无数,以这种症状求助的,还真是头一份。开个玩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我身边有这样一个同事就好了,吃饭的时候就有饭辙了。
闲话少叙,面对来访者,不能有丝毫走神。我说,咱们先不说这是个什么症,不扣帽子。我们来确认一下——每月请人吃饭到了两袖清风的程度,这是不是一个问题?
女子跳起来,说,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了。
男子执拗地说,我觉得这不算问题。
我一直想和这个男子单独谈谈,但贸然地让未婚妻离场,对大家都不好。于是心生一计,对女子说,既然你觉得是问题,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那就请他走,咱们两个单独谈谈,你看如何?
女子大叫冤屈,说,我又没有问题,咱俩谈,有什么用?钱包在他手里,每个月把钱花得一干二净的也是他,当然应该是他和您单独谈了。
我说,好啊。那我就和他单独谈谈,请您到外面等一下。
女子离开了。当房内只剩下我和副教授的时候,我对他说,现在,我希望您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这就是——一个成年男子,每个月都把自己的薪酬花光了请人吃饭,变得无法控制,婚姻又面临危机……你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如果你觉得这是个问题,咱们就向下讨论。如果你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我会尊重你的意见,送你们离开,你已经交付的费用会退还给你。天下没有人会去帮别人解决一个子虚乌有的问题。
说这些话,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像绕口令,之后就是耐心等待。副教授愣了片刻,思忖着说,如果我一个人过下去,我就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我现在要结婚了,这就是一个问题。因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有经济压力……
承认这是一个问题,事情就有了曙光。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我们判断出有复杂问题的人,自己却浑然不觉,心理医生也只有尊重他们的选择,听之任之。毕竟这是助人自助的事业,如果本人不奋起变法,所有的外力都丧失了支点。
我说,你想改变吗?如果你不想改变,你可以保持原先的做法。若你愿意改变,咱们就继续向下进行。所有的改变都会带来痛苦和不安,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不妨好好思考后再做决定。
我并不打算用这些话激他,而是实事求是。不想副教授在未婚妻走出去以后,仿佛换了一个人,急切地说,我愿意改变,不单单是为了婚事。一个人挣了钱,却总是在迷迷糊糊中就一贫如洗了,到了真正需要做研究、买书或旅游、买房子、买汽车的时候,身无分文,这让我很苦恼。说实话,我也用了书上写的治疗强迫症的方法,比如在自己的手腕上缠橡皮筋,一有了想请客的冲动,就拉紧橡皮筋,让那种弹射的疼痛提醒自己……但是,没有用。橡皮筋扯坏了多少根,把皮肤都绷肿了,可我还是一边忍着痛苦一边请客……副教授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我看到那里有一圈暗色的痕迹,看来真是受了皮肉之苦。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自己明知故犯?
副教授说,对。我是明知故犯。
我说,那你在这种请客的过程中,一定感到很快乐?
副教授说,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感觉到快乐,非常快乐。如果不是快乐,我何能乐此不疲!
我说,最让你快乐的是什么时候?是哪一个瞬间?
副教授说,最让我快乐的是,大家团团圆圆地围坐在一张大餐桌前,有说有笑地进餐,杯觥交错狼吞虎咽,欢歌笑语,其乐无穷。
我说,谢谢你这样坦诚地告诉我。不然,我还以为最让你快乐的瞬间是掏出皮夹子,一扬手几百上千地埋单,十分豪爽。大家都觉得你是“及时雨”宋江一样的好汉,专门接济天下弟兄。
我佯作困惑。副教授说,您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把钱花光,不过是个表象,给人留下慷慨大方的印象,并非我的初衷。我喜爱的只是那种阖家欢乐的氛围。您知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所渴望的那种氛围,在通常的情况下,和我擦肩而过。大家都很忙,没有人陪着我玩,我只有自己用钱来买欢乐时光。这就是我花钱的动机。
哦,哦,是这样。我已经初步理清了脉络,原来花钱如水只为掩盖孤独,原来聚啸餐馆只为千金买乐。还要继续挖下去。
我说,为什么阖家欢乐对你如此重要?
不想,这个问题让面容持重的副教授热泪盈眶。他说,我从小就在一个革命家庭里长大,父亲母亲永远把革命看得比我重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为我过过一次生日,也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公园。甚至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也极少在家吃饭,永远都是脖子上挂着钥匙,到大院的食堂包伙。晚上一个人睡下,因为害怕,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困得实在受不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后来爸爸对我说,灯火通明太浪费电了,从此我就在黑暗中闭眼,觉得仿佛沉没到大西洋底下了。我把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顿饭看作最大的幸福。父母都在原子基地工作,后来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得了恶性肿瘤,英年早逝。他们以生命殉了所热爱的事业,却给我留下无尽的伤痛。等我念完博士之后,回顾四望,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我的快乐与哀愁,也没有人能弥补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后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我不能改变我的父母,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唯一可以寄托愿望的就是请一帮朋友吃吃喝喝。我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多少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我如痴如醉地喜欢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恍惚回望到了童年的梦想……
不知何时,副教授已泪流满面。
我把纸巾盒推给他。他把一沓纸巾铺在脸上,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许久,我说,其实你是在用金钱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
副教授说,是。
我说,你完成了吗?
副教授说,没有。当我这样做了之后,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曲终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独。我期冀下一次的欢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如果不请人吃饭,我很难受。如果请人吃了饭,我更难受。
我说,看来请人吃饭这件事并不是救赎你的好方法。且不论你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种宾客大宴,也不论人家是不是都会来捧场,起码你没有从这种方式之中获得解脱。
副教授说,正是这样。
我说,如果你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请在他们的墓前,表达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对他们的怀念和对他们所做的牺牲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