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第5/8页)

这是一个计划外的安排。由于我们的不安分和主人的热情,终于成行,成为此次西游中辉煌的一章。

先运来一批下井的服装——长衣、长裤、长筒胶靴,还有天蓝色的安全帽。我穿戴齐全,却发现致命的一击:因为来时穿裙,没有皮带系裤。搜索四周,捡了一根尼龙包装绳,还是粉红色的,兴高采烈扎在腰间。胶靴也太大,像副舢板,每走一步,脚趾前都有一块方形鞋底不肯随之起落,仿佛在给大地盖印章。靴筒很高,直箍到膝盖以上,行进时像木偶一样机械。不知这副行头别人观感如何,自己觉得很威风凛凛。在主斜坡道口留影,刚摆好一个英勇的姿势,同伴提醒我最好解掉腰间扎的粉红尼龙绳。于是跑到一位男同胞面前,说:“把你的裤腰带借我使使。”他便很大度地用双手扶起自己的腰,让我雄赳赳气昂昂地留下了这难忘的一瞬。

坐一辆面包车,开进主斜坡道,缓缓地向地心滑去。主斜坡道其实就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中途有分支通往开采矿石的工作面,它仿佛是叶片的主脉,又是地下交通干线。因尚未完全竣工,没有照明,汽车好像往深海下潜,只有车灯像黄熟的竹杠,在前方扫出比车身还细的通道。拐弯时,灯柱便猛地打在嶙峋的山石上,倏忽又转移到更幽暗的远方。

总工程师示意停车,他要检查掌子面12的进度情况。我们下了车,才知道山的表面干燥严峻,内里却像草莓浆汁般丰富。滴滴答答的泉水敲在安全帽上,仿佛头上岩缝中匍匐着一位少年鼓手。脚下一片泥泞,黄浆互相攀缘着爬上胶靴高处,一股瘆人的寒气穿透脚心的涌泉穴……

走着走着,开始气喘,好像这里是高原。其实这里已是地下400米,主要是通风不良。想到我们偶尔一次还觉辛苦,那些最初的开拓者,曾经历过怎样的艰难!

运送矿石的车从我们身边隆隆驶过,随手抓到一块镍矿石。漆黑的断面上,密布着星辰一样闪烁的银斑,这就是神秘而宝贵的镍了。山川之精英,每泄为至宝;乾坤之瑞气,恒结为奇珍。后来在太阳下,总工程师掂着这块沉甸甸的矿石说,含镍量当在3%以上。按照标准,含镍量为1%就算富矿,这块石头,要算特富矿了。

在岩石阴冷森严的气息中,突然闻到肉炒柿子椒的香气。这毫无疑问是错觉。人在这亘古沉寂的地心潜藏着无以排遣的恐惧。冥冥中总觉得山会毫无征兆地塌下来,自己会变成亿万年后的琥珀或是煤。潜意识会使感官混乱。但是我看到别人的鼻翼也在抽动,难道幻觉也会传染吗?

“现在,咱们去看看地下餐厅。”总工程师轻松地说。

明亮的、灿烂的、暖洋洋的、像玫瑰一样鲜艳的火,三个丰腴而洁白的女人,像黝黑底色上的油画,出现在我们面前。

金属矿是不禁烟火的,于是在地下600米深处,有这样一个整洁的餐厅。它位于主斜道一侧,像一个平静的港湾。一排原木钉成的餐桌,简陋,但干净,看得清涡轮状的木纹。厨房里,巨大的发面团把一个沉重的锅盖顶得颤颤巍巍晃动。一个女人在择豆角,嫩绿的汁液像露水似的从断端沁出,一缕柔曼的绿须像少女的发缕卷成“8”字……

我们怔住了。多么安宁、平和!一份不属于地下、不属于黑色、不属于镍、不属于男人的温柔,像薄暮时的雾霭扑面而来——我们在这一瞬间都想起了家!

同女人们聊天,问她们自己的家在哪儿。女人们那沾着面粉的手指笔直地竖起。她们头上是龇牙咧嘴的岩石,再往上,是山峦厚重的肌肤,共达600米。

“这里苦吗?”我悄声问。

“苦。”她们垂下眼帘,好像不好意思承认,“不过,也有比地面上好的地方。”

“哪里好呢?”

“在这儿做饭没有苍蝇!”她们一起回答。

我们坐罐笼回升地面。那是一间极窄小的铁皮房子,四处漏风。还从不知什么地方爬进凉毛毛虫似的冷水。耳边鸣笛似的飞过风的尖啸,四周是墨鱼汁似的黑暗。只有铁器运行时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才提示你身边的这一处黑暗已不是那一处黑暗。终于,有奶一样的天光自头顶笼罩下来,那光像浪花湍急地明亮着,直到迸溅出灼目的光芒。周围的人像浸泡在显影液中,迅速显示出从轮廓到细微的差别。啊!到地面了。

这才知道阳光、干燥、流动的风……都是无比宝贵的东西。

黑牛引路的民族

凡是人数极少的民族,我都以为他们生存在西南的十万大山里。只有偏远闭塞,才能保持住他们特有的习俗和文化。若在通衢大道旁,便很容易同化或繁茂起来,不再保留古风。听说整个民族尚不到一万人的裕固族,邀请我们到他们的民族饭店做客,我在深刻检讨自己孤陋寡闻的同时,由衷地高兴。

裕固族现有9145人13,全部居住于甘肃张掖地区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以畜牧业为主,有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

裕固族的宴席很丰盛,烧羊羔肉脍炙人口。据说当地流传着“宁吃一顿羊羔肉,不坐三请六聘九家席”之说。我因不吃羊肉,失去一顿好口福。其他的菜就没有什么特色了。席间有两位裕固族女郎,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为大家敬酒。

她们一边用裕固族语言唱着悠扬的祝酒歌,一边用手指将酒虔诚地弹向高空,洒下大地,这大概是一种古老的习俗,然后双手将酒捧给客人。在这种不加解说的热情面前,由不得你不喝。不一会儿,席间的气氛就像火焰似的沸腾起来。

两位姑娘是表姐妹,一个叫银杏,一个叫月亮,都是极美好的名字,人也长得像名字一样美丽。我与同行的一位女友争执到底谁更漂亮。我喜欢姐姐银杏灼目的冷艳之美,女友喜欢妹妹月亮清澈的纯真之美。总之,裕固族姑娘有一种东西交融的迷人风采。

在我们的要求下,她们演唱了裕固族古老史诗的片断。歌声古朴苍凉,仿佛一支鹰笛在草原上空盘旋。大意是:

我们是来自遥远西方的旅人,

祖先告诉我们:故乡在西直哈赤。

黑色的神牛引路在前,

来到八字墩下。

站在八字墩上瞭望,

沙漠中有一丛玫瑰色的红柳花,

这里是一个吉祥的地方。

从此我们留在了这里,

成为今天的裕固人。

“那么,西直哈赤又在哪里呢?”席后,我问两姐妹。对于这样一个曾经漂泊过的民族,你会激起强烈的寻根愿望。

“西直哈赤大约在新疆喀什或吐鲁番一带。我们的祖先是一个强大的部落,后来战败了,开始逃亡。有一年我到新疆去,突然发现那里的一切都非常熟识,好像我在梦中曾无数次游览过这地方……”银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