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15/16页)
老狼看见了老鹿。老鹿知道老狼看见了它。老狼一秒钟之前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离弦之箭飞下山岗。年轻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去,即便是要杀死一头羸弱的老鹿,没有这样的集体行动也办不到。漫山遍野回旋着狼的气息和豪情。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领狼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或者它要证明自己的死绝不是屈服,它朝与鹿群远去的相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狼群把老鹿包围了。老狼坐下来,指挥年轻的狼冲上去。它要让儿孙们领教领教老鹿的厉害,以便这些小子们将来能懂得天高地厚。老鹿看出这些毛头小子的狂妄和轻浮,瞅准机会只一冲,便撕豁了一头狼的鼻子。它遗憾自己的气力不够了,否则不要了这家伙的命才怪。又一头不要命的扑上来了,老鹿把双角一扫,把那个愣小子扫了个滚儿。老狼暗暗称赞这一冲一扫,并觉得这招法非常熟悉,它看了看自己前胸的伤疤,认出眼前这头老鹿是谁的儿子了。老狼狞笑一回,看出老鹿的腿劲儿已经不济,便冲上去,避开锋利的鹿角,从横里猛撞老鹿的身子,老鹿一晃险些跌倒。这一下年轻的狼们被提醒了,接二连三地去撞老鹿的肩、腹和腿,老鹿左闪右挪没有还击之力了。这些狼可真年轻啊,老鹿羡慕它们的年轻,心想,到了把肉体也奉献出去的时候了。
就快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了,散漫到远方去,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帝派来的死亡使者,迎接老鹿的灵魂安然归去……
“我想,我们大概还是弄错了。”女人说。
男人不语,抽着烟,望着街上的人群。
当若颠若狂的爱情之火稍稍平稳的时候,在如醉如痴似梦非梦的神游之后,男人和女人又似从天堂重返人间,落到地上,坐在一家小酒店里。
“给我一支烟。”女人说。
“你要烟?抽?”
女人点上烟,抽得很在行。
“喝酒吗?”男人问她。
“不。”
“女儿怎么样,情绪?”
“好多了。”
“怎么回事?”
“弄不太清。好像是从那次我同意她跟那个男孩子通信之后,她的情绪一下子就全好了。她决定学唱歌。”
“这挺好,她的嗓子从小就不错。”
“你呢?又开始写什么了吗?”
“写了一篇。就快结尾了。”
“知道为什么要写了?”
“知道了。不过是因为活着。”男人仰脸看看窗外的天。
“要下雪。”女人说。
“你倒是不如喝点儿酒。”男人说,给女人斟满一杯红色的葡萄酒。
女人光是看着那杯酒,把酒杯在手里转动着,一个红色的小酒店也随之转动。“不过,我们也许还是错了。”
“说说看。”
女人叹一口气,然后每说一句话都是由衷的感叹:“我没有怨你。我是说我自己。我老是摆脱不了那种恐怖感。我怕再一次失去你。”男人的酒是白的。他已经接近知道他们错在哪儿了。
女人说:“你说要想不失去,先就不要怕失去。可这本身就是怕失去。你说越怕失去就越要失去,可这本身正是怕失去。”
男人不说话。
“你说别怕这是梦,这就不是梦了。实际上你也是怕这是梦。我呢,当我说我可以相信这不是梦吗?实际上我等于是在说,没有什么东西能保证这绝对不是梦。对吗?”
男人不回答,有节奏地喝着酒。
“你说错就错在一定要结婚,结婚纯粹是人为的愚蠢的保证。可两个人相爱既然不是由结婚来保证的,也就不是因为结婚才使两个人担心互相失去的。”
男人点一下头。
“爱得越深越怕失去,越怕失去说明爱得越深。”
男人又点一下头。
“你干吗不反驳我?”女人使劲吸烟。
“我反驳不了你。”男人说。
酒店外面,飘起了雪花。紊乱而无声。
“可你越怕失去你越要失去,”男人说,“这并不错。”
“并不错,是并不错。”
“因为你一怕失去,你就不能自由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这也不错。”
“确实也不错,我懂。”
“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提心吊胆地互相搂抱着的机会。”
“我们要找的是彻底的理解彻底的自由。”女人说,“这总不错吧?”
“我正在想这件事。”男人说。
“我找到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怕失去,这有什么不对的呢?我知道我知道,一怕失去就已经失去了。天哪,到底怎么办才对呢?”
“你是说,怎么办才能不失去吗?”
女人紧张地盯着男人:“怎么办?”
“天知道。你再想想你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女人沮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大声嚷:“可我不想再否认我怕失去。我怕,我怕!我怕!我知道你不怕,我就知道你才不怕呢!”
男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再斟满。
“你不怕,你多镇静你多理智!告诉你,我也不怕!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你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怕!当然,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怕,你这个老混蛋!”
雪编织着天空,又铺展着大地。白色的世界上,人们行色匆匆,都裹在五颜六色的冬装里,想着心事。
“喊够了吗?”
“够了。”
“能听我说一句了吗?”
“你说吧。”
“能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我愿意相信。”
“事实上我比你还怕,实际上我比你还害怕。”男人说。
男人从春天走到冬天,从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地图已经磨烂了,他相信在这地图上确乎没有那个地方。
最后他又走回海边,最初他是从那儿爬上人间的。海天一色。月亮和海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距离,互相吸引互相追随。海仍然叹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废涌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圆缺有序,倾慕之情化作光辉照亮海的黑夜。它们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行走,一同迎送太阳。太阳呢?时光无限,宇宙无涯。
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边,城市里万家灯火。

随便哪一个窗口里,都是一个你不能清楚的世界。
一盏灯亮了,一会儿又灭了,一会儿又亮了,说明那儿有一个人。那个人终于出现了,走出屋子,一会儿又进来坐在灯前翻一本书。有朝一日你和他在路上擦肩而过,你不知道那就是他,他更不知道你曾在某一个夜晚久久注视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