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7/16页)

“什么你说?!”

“咳呀——”

雨又紧起来。雨大一阵小一阵,两个人等这一阵过去。

“说吧。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你想说就应该说!”

“我说,我也想骂一句人,行吗?”

“当然可以。”

“有时候真想也像你们男人那样使劲骂一句。”

“骂吧,我听着。这太棒了,冲着全世界骂。”

女人笑着。

“骂呀!”

“可骂啦?非常非常难听的?”

“非常非常响亮的。我洗耳恭听。”

“真的?”

“真的。骂呀!”

暴风雨里响彻了女人的笑声。“这就行了,这已经就行了!”笑声又纯正又疯狂。

这时候女儿坐在教室里。教师的课讲完了,离下课时间还有几分钟,老师出一道智力题给全班的学生。“世界上有几种人?要求十秒钟回答。”学生们抢着回答。有说三种的:黄、白、黑。有说五种的:白、黄、棕、红、黑。老师笑笑:“两种,同学们,两种——男人和女人。下课!”

雨小了,渐渐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你的女儿还是那样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还是那样。唉,还是那样。”

两个人穿大街过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会儿是她不得不停下来跟人应酬几句,男人在一旁等着。一会儿又轮到他必须跟几个人点头微笑,女人站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在一处安静一点儿的冷饮店里坐下,两个人都有一种重返尘世的感觉。屋子里很凉快,有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旋律很简单。窗外是轰轰烈烈的太阳,是河水一样翻涌的人流,无数鲜艳夺目的阳伞在上面漂浮,像碰碰车那样碰来碰去似乎没有目标。

“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女人问。

“没有。”男人说,“这是礼拜日。”

饮料的泡沫响起一片沙沙声。

在有地毯的屋子里,人们的谈话声都显得温文尔雅,动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过分。只有一个小孩出声地嘬着一块雪糕,吃得醉心,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母亲在告诫他。他不断扭转身子,盯着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东西,奇怪别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吃,一边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满身满脸都是。母亲强压着怒火,在轻声告诫他。

“我想,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你最好别对别人说。”女人对男人说。

“当然。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不是最好,是绝对,绝对别对别人说。”

“放心,我懂。”男人说。

“你懂什么?”

这时服务员把点心端来了。两个人看着服务员把点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会儿,估摸服务员已经走远。

“你懂什么?”

“别人也许不会理解。我们说的那些话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会把这想得很坏。”

“其实是很高级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话。”

“不过你别跟别人说。”

“这我知道,这你放心。”

“对谁也别说。”

“当然。我还能对谁说呀?”

“就连你认为能够理解这事的人,你也别说。”

“你放心好了,没问题。”

“我跟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对你特别信任。”

“那你就信任我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假设我要对谁说,我也会事先征得你的同意的。”

“不,对谁也别说。”

“我是说假设,假设我要对谁说我也会……”

“别假设,连假设也别假设。就是对谁也别说就够了。”

“那好吧。”

那个小孩的雪糕吃完了,磨着母亲再去买一块。母亲低声斥责他:“看下回还带你来吗?下回哪儿也不带你来了。”小孩只想再吃一块雪糕,完全顾不上下一回的事。母亲又去买了一块回来。小孩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下回还带我来。”“不带。”“带!”“你这么不听话。”“带!”“好好好,那你听话。”小孩赶忙坐得端正些,像大人那样长出一口气由衷地看着母亲,不再把雪糕嘬得那么响。

“也许真的是不可能。”

“我绝不对任何人说就是了。”

“也许只有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完全不相识?”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认识的人你都不认识,你认识的人我也都不认识。说完了,各走各的路。”

“你还是不相信我,这我可没办法。”

“我不是这意思。我愿意相信你。”

“你呢?你会把这些事跟别人说吗?”

“我?我当然不会。我怎么会?”

“那好,你就像相信自己那样相信我吧。”

街上,沥青马路被晒软了,留下车辙和脚印。一把钥匙嵌进路面,不知是谁丢的。

母亲不在家,女儿也不在家。过厅里的吊兰垂下柔韧的枝条几乎抚到地面,开着白色的小花。傍晚的阳光在窗帘上布满橘红,窗帘微微飘动。厨房或是厕所里,传出有节奏的滴水声。不久,那座落地钟简单地敲了一下,分针叠在6上。

老人继续给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她家确实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两扇脱了漆皮的小门。门常开着,门道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我家住在桥西。打那以后,我挺愿意帮家里去打酱油。沿河边走一阵子,过了石桥,到那个油盐店去就得经过那座小门。有时候能瞅见她在门道里哄着弟弟玩。打完酱油我就把装满油瓶的草篮子搁在她家的台阶上歇歇。她瞅见我说:‘你又买酱油呀?’她在门道里踢毽儿,一把薅住踢在半空的毽儿走过来瞅瞅,说:‘买这么多呀?’我说我们家人也不知怎么回事,特别能吃酱油。”

女孩子被逗得笑:“真是吗?”

“为了证明这个,我打开一瓶喝了一口。‘不咸哪?’她说,皱眉咧嘴地看着我。那模样儿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又喝了一大口,说,你要吗?你要就拿一瓶,我们家有的是呢。她说不要,就又开始踢毽。我说我还能一口吃一整瓣儿大蒜呢。这会儿有人喊她,她就跑进院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等了一阵子不见她出来,提起草篮子磨磨蹭蹭往回家走。”

“一口吃一瓣大蒜一点儿也不难,我也行。”

“你吃过?”

“吃过。我们班男生说我们不行,我就当场给他们吃了一瓣。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只要忍着点儿,一会儿就不辣了。”

老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这她跟你可不一样。”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小门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半天还是画不好。头发应该是黑的,画成白的怎么也好看不了,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