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8/29页)
“通了电了?”
“通了多时了。你写的小说我看过,看得人笑哩。亮亮妈不识字,识字喽要揍你咧。”
“咋?”
“把人家那号事写在书上给众人看,咳呀——”
“小说嘛……”
“我晓得。你就把咱山里人看得啥也解不开?”
“我写的白老汉也是综合了白金玉和田秀山,写小说得用点儿虚构。”
“这我解开。”
现在谁喂牛?现在单干了,牛都分开,各家喂各家的。疤子还在炭窑上?还在,当了窑头,不用下窑掏炭了,只在井上动动口。炭窑上有了柴油机、电动机。栓儿呢?栓儿也老了,有一年捞河柴时摔断了腿,老了,再不敢捞河柴。瞎老汉殁了吧?在哩!平八十岁了,每日在村里走走串串,深喜自己的命好,偶尔还到那高高的土崖上去张望。那土崖上的鸽子愈多了,唯瞎老汉知道有多少只。随随箍了三眼新石窑,有了两个儿、两个女子。碧莲养了七十只鸡,成了养鸡专业户,可是运输不便,销路不算好。陕北什么时候能修铁路呢?我又记起当年和白老汉一起拦牛时,站在山坡上唱着信天游,互相说着心里的愿望:这山峁上、沟壑里要都长的是杨树、柏树,够咋美气!
那位“太行山人士”说,这儿为什么现在还不造林呢?同行的几个人都说,这真是件怪事,国家每年花很多钱治理黄河,为什么不下大力气在黄土高原上造林呢?林牧业搞起来,于黄河的治理大有益处,这儿也才有修铁路的价值,人才不光能吃饱,还能有钱。
我们的汽车出了点儿毛病,司机正修得满头冒汗。四元儿说他先回村去,报个信让随随预备一下。他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婆姨坐在车后,渐行渐远,忽地那婆姨支开了红花阳伞,远远的十分鲜艳。这又让我想起明娃,想起碧莲第一回来清平湾相亲时的样子,那稚嫩而羞涩的声音仍在我耳边:“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没嘛……”
/三十六/
在县里耽误了一天。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副县长。我们这帮写小说的家伙,观察力都极佳,一进县委大院先都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女干部,几个人窃窃耳语,惊讶此地竟有这么一位文雅又美貌的女干部。她正在和几个粗壮的农民谈话,愈显出身材的柔美,说话时的动作也——怎么说呢——很帅;衣着剪裁得合身且讲究,让我们几个北京人惭愧。
一问才知道,她原是上海知识青年,“文革”前就去了新疆农垦兵团,一九七二年随爱人来到陕北,她爱人的老家在这儿。来了之后先当了几年农民,又当了几年工人,再当了两年干部,去年被选为副县长。
“孩子呢?几个?”
“两个。一个跟我在这里,一个在上海跟着外婆。”
“不想吗?”
她笑,笑得很潇洒:“我想他,他不想我,从小跟着外婆,不愿意到陕北来。在这儿的这一个又不愿意到上海去。”
“哪年到的新疆?”
“六三年。”
“石河子?”
“对,石河子。”
“总理当年不是去过?”
“对,当时我就在。”
“自愿去的?”
“对,自愿。”她稍犹豫一下,又说:“也不完全是。我的出身不好,考大学时虽然分数名列前茅,但我的出身不行,没上成。我当时觉得这也没啥了不起,干什么不是一样?让党看我的真心好了。现在有些遗憾,就是没有上过大学。我现在正在上业余大学。”
“您的上海口音并不重。”
“南腔北调。陕北话我也能说,上海话也能说,维族32话也能说几句。”
“三十几?”
“噢——四十几了!”
“不像。”
“不像吗?”这回笑得却不像个县长,像个女人。从那笑中能感到她多么希望自己还年轻,多么高兴自己还只像三十几岁。“不,老啦——”她又说。当然,她想起自己十八九,二十几岁时来,难免会有万千感慨。
“不想调回上海吗?”
“现在不想了。这儿有我的事业,也很好。”
女县长走后,我们几个人说:“嘿,这就是一篇小说。”
“太行山人士”说:“你们他妈的就知道小说,听来一点儿事,加上些美哉壮哉的文学词汇去制造一篇小说。抽风。”
“废话。你说怎么写?”
“我说咱们都别写了,不如改行当小偷儿。你能写出她心里的一切来吗?外表的和藏在心底的,眼前的和那四十几年的,加在一起才是她这个人。你能吗?你只能偷人家点儿东西,于你制造一篇小说有用的,先定下个原则,要写成一个什么样的,强者文学吧,阳刚之美吧,乐观坚强忠诚深刻高昂……要不你吃什么!”
同行的几个人都说这小子酒喝多了。而后大家都躺下,抽着烟,默默地望那窑顶。
/三十七/
弄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清平河还是那么轻缓地流着,在村前“哗哗啦啦”地诉说着日月光阴。
我们当年住过的那眼石窑静静地坐在阳光里。窑前的小枣树长大了些,枝叶摇曳,在窑门和门前的空地上投下碎影,窑洞就更显得沉寂。窑门上了锁。木门上隐约辨出当年的墨迹:“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金涛写的。还记得我给他端着墨汁瓶,称赞他的字写得漂亮,墨汁溅了我一脸。仲伟正脚踏着拍子吹口琴,吹的《霍拉舞曲》,吹得浑身乱颤。那是一九七〇年国庆,村里不放假,我们自己给自己放了假。小彬蹲在窑前逗狗。那只狗叫“玩主”,会两腿站,会打滚,会玩很多花样;其父是“黑黑”,其母是“花脑”,父母原都老实巴交的。李卓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把衣服晾在小枣树上,每一枝头挂一件,飘飘扬扬如同五彩旗。秋阳温暖、不燥。欢快热烈的“霍拉”飘过河去……
现在这窑前可真冷清。窑已做了仓库。那群吵吵嚷嚷的少年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根本不曾来过。好像他们还在窑里,睡着懒觉。好像他们都去赶集了,买几筒罐头,吃罢就回来。好像他们都上山受苦去了,剩我一人在家做饭,一会儿就都会喊着饿回来的……所能清楚的只一件事:他们都远离了清平湾,但他们无论在这星球的什么地方,都终生忘不了这窑洞、这山川、这天空、这土地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