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篇(第5/7页)

接近中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两个老人互相丢了一会儿,好在后来又互相找到了。他们排队等电车,排了很久,车来了人们却不再按顺序,一下子都拥上去拼命往车上挤,把他们挤得离车门越来越远。第一辆车他们没上去。第二辆来了还是这样,第三辆还是这样。第四辆车来了,两个老人总算挤到了车门前,可是男人好不容易把女人推进车门,车门就关了;一个在车上喊,一个在车下喊,但电车不管这些事径自开走了。男人知道女人准会在下一站下来,便急急地往那里赶,他没料到女人会有那么大本事——她竟然又挤上了返程的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女人回到原来的地方,看见男人已不在那儿,心里一阵空,但她立刻醒悟到再不能离开这里了,她就站在一个最显眼的地方站在太阳底下,等男人回来。男人走了一站没找到女人,就又往前走了一站,还没有找到就又往前走,走了五六站远他才想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待男人回来时,女人还是站在太阳底下站在那个最显眼的地方一步也不曾移动;阳光在到处飞扬炫耀,唯栖落在她的周围时变得恬淡安详,仿佛一支亢奋的乐曲中忽然呈现一段平静的吟唱。女人常常比男人伟大,否则在浩瀚如许的世界上人们更易互相丢失了。两个老人决定不再坐什么车,此行不单是要找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也是要来重新看看这座城市,不妨就这么慢慢地走着看它吧。

中午,他们总算走到了原想乘车要到的地方。男人在路边的果皮箱上铺开那张地图,两个人都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知道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远了,他们要找的那两间老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互相点点头,再从老花镜的上缘向四周望出去,记忆中的标志却一个也没有,处处是新建的楼群,层叠环绕的立交桥像一个豪华玩具或一个非常大的几何图案的一部分。那两间老屋所在的地方,当初就是一条在所有的地图上都不被标明的小胡同,时光改变了一切,不知它如今还存不存在,简直想象不出它在这巍然壮丽的楼阵中会怎样存在着。两个老人摘下老花镜时互相祈祷般地望了一会儿,知道心里仍不能放弃那个由来已久的希望,也知道那希望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在瞬间彻底破碎以至永远消失。他们用紧张而又镇静的目光互相提醒: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此行也许是为了实现那个希望,也许单是为了千里迢迢来让它永远销声匿迹。但是他们不想让它过早地破灭,因此两个人只按着自己的记忆去走,只按着自己的直觉去走,把那张地图折好收在行囊里,不再向任何人打听。大街上还是沸沸扬扬热烈的人们,而他们两个便就近拐进一片楼群中去。随着各式各色的楼房错错落落地排列,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方向是不会错的,至于结果则另当别论。

天上开始堆起了灰白的云,云差不多擦着楼顶走,走得平稳也汇集得潇洒,把阳光的温度降低,把阳光变得淡薄。楼群深处渐渐地安静,有人在缓缓地吹一把圆号,号声与那些游走的云彩合拍,浑厚沉稳得足以把喧嚣的市声推开得很远。某座楼房的一层的一间是一家小饭馆,两个老人走进去,累了也饿了,应该正正经经地吃一点儿饭。他们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把行囊推到桌下去。店主人是一对青年夫妇,可能是一对青年夫妇;小伙子赶忙奔到厨房里去,姑娘走到两个老人桌前。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罐饮料。小饭馆的面积只有十四五平方米,摆了四张桌,另外三张空着。菜上来得很快,味道却绝不像它的名字,但两个老人实在是饿了,吃得很香。而且他们非常喜欢这儿的安静,非常喜欢这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变为一色均匀的铅灰,非常喜欢那时隐时现的圆号声,非常喜欢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小伙子的身影和在昏暗的角落里默坐着的姑娘。两个老人不断回头去看那小伙子和姑娘,不断环视这间小店。他们很快吃光了饭菜,舒舒服服地几乎是躺在椅子里,女人慢慢地喝着饮料,男人慢慢地喝着饮料并且慢慢地抽着烟。女人轻轻挥开飘在她面前的烟缕,闭上眼睛。男人正好面对窗户,便望见平坦的铅灰色的天下飞着的一群白鸽,在天色衬照下它们显得奇异的洁白,白得发亮令人心惊,他长久地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盘旋盘旋盘旋,望着它们散开了又聚拢散开了又聚拢,最后消失不知落在谁家的屋顶上去了。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趴在桌上睡了。

女人做了很多梦,醒来已近黄昏。外面下着雨,她睖睁了一会儿,上下左右看看,弄清了自己是在哪儿,然后发现男人不在她身旁。店主人那对青年夫妇一起走过来,告诉她男人说他去附近走走,告诉她男人说他不会走远让她等他。她谢过这两个青年人,起身到门外,在屋檐下看雨,雨很细很密没有声音,天如质密的灰色塑料铸成,参差的楼房都被雨淋得暗,路面却让水染得亮。她缩缩肩,返身回来从行囊里取了件外套穿上,想了想又抽出折叠伞,她请那对青年夫妇照看一下桌下的行囊,便出门走入雨中。小伙子跑出来指给她男人去的方向,她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呜呜的号声还在响,号声仿佛不能冲出沉重的天去便被压得在楼群中流,呜呜地把路流得很长很曲折。她拐了几个弯,忽见一片夺目的金黄,一棵孤零零的非常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一块空地上,满树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男人打着雨伞站在树下,他没有发现女人的到来,他把背紧贴在树上,然后迈开大步计着步数走,向正北走了七步转身九十度再向正西走了二十一步,他停在一家店铺门前。这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店铺,门窗上的油漆都还新鲜,几个红色大字写在玻璃上,写的是:加工墓碑。男人又走回到大树下,这时他看见了女人,但他顾不上跟她打招呼,他再次向北量出七步向西量出二十一步,结果仍旧停在那家店铺门前,他转过身来向女人点了点头。女人早已经全明白,那儿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两间老屋,那棵大银杏树曾经是个标志现在还是个标志。女人走过去,到男人身旁;两个人对着那店铺仔细察看寻找往日的痕迹。往日的痕迹丝毫也没有,这是两间新盖的房,这儿只是那两间老屋曾在的位置;他们再转身望望那棵大树,相信这儿确凿就是当年那两间老屋的位置。两个老人在这店铺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推门进去。屋里有个人正猫着腰给一方墓碑上的碑文着色:并排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那个人的周围摆满了各式墓碑。屋子里堆满了青的或者白的墓碑的石料,几乎无边无际,在昏暗的光线下放着青的或者白的光。那个人专心致志地在给碑文着色: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