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第3/5页)
昨夜,有很多人死了。现在也一样,有很多人正在死去。过一会儿也一样,有很多人将要死去。
两个左臂戴着黑纱的人把一只花圈送上汽车,花圈的一条缎带上写着:金水先生千古。这个叫金水的男人,从出生,到恋爱,到失恋,到结婚,到快乐和到哭泣,到死,都在别处。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知道他曾经存在。我也许见过他,在市场上,在公共汽车上,路上,街头,在剧场里或者在舞台上,我也许见过他。我见过很多人,其中可能有他。我见过的人里,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但不知活得怎样活在何方。
我很想现在去看看这位死者,这位名叫金水的人。但这是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那些左臂上戴了黑纱的人会问我:“你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说:“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曾出生、恋爱、失恋、快乐和哭泣,有一天也会死。”但那样的话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把我赶走,或者喊警察来把我送去疯人院。
我问自己:我敢不敢被人当成一个疯子?我回答自己:不。我见过疯人院,见过疯人院里的疯子,一群男人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看着自己的手指或看着很远很远的天空,一个女人旁若无人脱得一丝不挂一刻不停地跟自己说话……
我走出楼群时才想起我为什么要离开家——我想去找到那座跳台,对,昨天举行过跳水比赛的那座游泳场里的那座跳台。我不是要去找那个女跳水者(当然如果她还在那儿我愿意顺便看看她),我是要找那跳台背景中的那座大屋顶的楼房,找最上一层正中间的那个窗口,我要找到当时摄影机所在的那个位置,从那个角度看看那座楼房和那个窗口的方位。我想确定一下那背景不是布景不是幻景而是真实地存在,我想到那座楼里去看看,可能的话也许我就敲敲最上一层正中间的那个门,证实在我认为其中必有一个故事的时候,里面果真有一个故事。我不把自己当疯子就行了。我不把这想法对别人说,而我自己又不把自己当疯子。我只是想证实我多年来的一种猜想,解除我多年来的一种疑虑。
这样的话我就应该先去电视台是吧?先去问问,昨天举行跳水比赛的那座游泳馆在哪儿,是哪个城市。
出了楼群,路面渐渐降低,因而可以看出很远去。上班的人流浩浩荡荡行色匆匆。昨夜他们都在哪儿呢,现在都钻出来了?那把萨克斯是谁吹的那沙哑的歌喉是谁(“远方啊……在从前……”)?
在车站上我问一个老头:“去电视台,怎么坐车?”老头说:“电视台在哪儿?”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另一个等车的人告诉我:“电视台吗?在太平桥。不能坐这趟车,你得到前边去坐3路,换7路再换9路。”那个老头拿出地图给我看(他做得对,这城市太大了而且日新月异,出门应该带上地图),食指在图面上走:“看,这儿,3路,这儿,这儿,这儿7路,9路呢……”那食指看上去十分真实,皱纹一圈圈缠绕在上面,内侧被烟熏得焦黄,“9路,看这不是9路?”那食指继续擦着图面走,投下无可置疑的影子,“看,看,看,哦太平桥!”指尖在某一平方厘米的图面上戳点,哗哗地把纸戳得直响,“就这儿,到那儿再打听吧。”“谢谢,谢谢您。”“谢什么?甭谢。”老头又点上一支烟。
我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太平桥,是我出生的地方。那儿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不大但是很老的医院,我记得它有高高的拱门,青砖的墙上爬满枝藤,院子里有几棵老槐树,三层的小楼,楼道里昏昏暗暗永远开着灯,楼梯是木制的,很窄很陡踏上去发出嗵嗵的响声。将近三十年前我就落生在那儿。奶奶曾指着老槐树下的一个窗口对我说:“看,就是这儿,就这里面,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您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就站在这棵树下等着你,听着,听你是不是来了。”“然后呢?”“然后你就来了,哇的一声,你就来了。”“从哪儿来的?”奶奶笑笑:“你不知道吗?”我摇摇头。“那,谁还能知道?”
“怎么还不去呀,小伙子?”那老头说,幸福地抽着烟。
“谢谢您啦。”
“快去吧错不了,这地图才买的。”
电视台的一个中年妇女说,昨天没有转播体育比赛。
“跳水,”我说,“跳台跳水。”
她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那场比赛是在哪儿进行的。就是说,是哪个城市的哪个游泳场?”
“你要知道这个干吗?公安局的吗?”
“不不。嗯……是这样,噢对了,我从那场实况转播的画面上认出了一个人,我的一个老朋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那,你找到那个游泳场就能找到他了吗?比赛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说得有理。我稍微想了一下。“哦,是这样,我见他和一个女跳水者在一起,那个女跳水者想必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什么,女跳水者?你是说一个女运动员是吗?”
“对,对对,女运动员,我想……”
“我看你不如到体委去打听,游泳场的人也未必知道她们都住在哪儿呀。”
这话更有道理。但是我想知道的只是那个游泳场在哪儿,在哪个城市,从其某个角度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座大屋顶的楼房,和它的最上面的一排窗口。也许就再跑一趟体委?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什么事?”
“他问昨天转播的那场跳水比赛是在哪儿举行的。”
“昨天?”
“对,”我赶忙说,“昨天,昨天下午。”
“下雨的时候?”
“对对对,雨还没停,差不多三点,要不四点。”
“噢,那不是实况转播,是录像,重播。”
“在哪儿?请问,是在哪个城市?”
“你现在在哪个城市?对,就这儿。你问这个干吗?”
“他在电视里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那个中年妇女显出同情的样子,“我说他不如到体委去问问。”
“在哪个游泳场?”
“你问体委?”
“他没问体委。是我让他不如到体委问问。”
“怎么这么乱。那个游泳场是吗?就那么一个游泳场。露天的,有看台,对不对?就那么一个。”
我谢过他们。
离那家小医院已经很近了,我想先去看看它,看看我的出生地。
很久没来这儿了。太平桥是两条横竖交叉的大街(并没有桥,据说很久以前是有的),从前很冷清,现在很热闹。若非很多商店的标牌上都写着太平桥(“太平桥副食品商场”“太平桥商业大厦”“太平桥饭店”“××综合开发总公司太平桥分公司”等等),我会以为自己是在另一座城市的随便哪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街上的人几乎是排着队走,像是游行,当然并不喊口号。只有警察一个人喊:“嘿,你干吗呢你?对,就是你!甭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但至少有好几十人都左顾右盼地看别人。阳光飘浮在人群上,跳动在形形色色的头上、背上和汗上。我先后踩掉了两个人的鞋,一个是布鞋,一个是凉鞋,布鞋冲我嚷“你瞎啦是怎的”,凉鞋却对我说“哟哟,对不起”,仿佛是布鞋和凉鞋之间的事与我无关。随后我遭了报应,一只漂亮的白色高跟鞋踩了我的凉鞋,钉子一样的高跟险些钉进了我的脚背,在我尚未想好是说“你瞎啦”还是说“对不起”的当儿,我听见那高跟鞋“咯咯咯”地一路笑着藏进了人群。我在一只果皮箱上靠着揉脚,唯一的想法是:那漂亮的白色高跟鞋是真的(这么硬这么尖锐),昨夜的月光曾照耀它,它并拢着摆在一张床下静静地等待,几个或十几个小时之后它出了门,咯咯咯地下了台阶,咯咯咯咯,很漂亮地走了很远的路来踩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