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第7/9页)

我默默把毛衣放回塑料袋,快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最后真的开始逃跑,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暴走了几个路口,哗哗淌眼泪。

我居然连一件衣服都买不好。

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擦干了眼泪,憋着一口气进了身边的店。是佐丹奴。我在最外面的台子拿了两件半高领纯色打底衫,一黑一红,赌气一样付了款,都没注意拿的是XL号。

放假的时候我把这三件衣服都装在行李箱里带回了家。我妈拎起那两件丑陋的打底衫,问:“你怎么还给你爸买衣服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一无所觉,又拎起那件破毛衣,说:“这件还可以,自己买的?行啊你,会买衣服了。”

我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啊,这件真的还可以。”

我想了想,说:“我把袖子刮到钉子上,剐破了。”

我妈温柔地笑了:“没事,我拿钩针给你弄一下就好了,很简单。”

我又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12

难堪丢脸的瞬间谁没有呢。

高中的时候,全市中考状元和我一个班。刚开学时候我们筹备80周年校庆的班会节目,决定演童话舞台剧,所有串场的路人都是他一个人演,演得特别好笑,浑身都是戏。我们一群人正在空教室里嘻嘻哈哈地边排练边玩,一个同学经过门口,扬着手里的单子说:“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所有人一窝蜂围了过去。状元愣了一下,迅速地跳到了窗台上,戴上耳机,抱膝坐下,幽幽看着窗外。

他以状元的身份进入这所学校,第一场考试,压力一定很大吧。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可惜最后他忍不住想瞄一眼门口的情况,却撞到了我的视线。

后来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羞耻的一件事。

我觉得不是的。他一定干过更羞耻的事,只是我没看见。

大学也有个姑娘,数学好,英语棒,人也酷酷的,最不该就是在阶梯教室的分享会上举手提问。

她提了一个自觉很有分量的问题,偏偏遇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嘉宾。

姑娘问问题花了半分钟,嘉宾一句话就答完了,漫不经心的。她还没来得及坐下,愣愣站在座位边。

然后她高声地说出了事后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结束语。

“谢谢师兄。那么,让我们……让我们……一起为了中国的金融事业崛起而奋斗吧!!”

13

我写完上面那两件事,就原谅了第一次买衣服的自己。

14

我喜欢回忆那些出糗的瞬间,因为它们真诚、轻松,错了就错了,至多懊恼,但不致命。

人生中还有很多选择是致命的。

2004年的夏天,北京举办过一场APEC青年科学节。世界各地几百名高中生聚在一起,打着交流科研成果的幌子,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北京深度游。

我是黑龙江的学生代表之一,我们的参会科研项目是“融雪剂对城市行道树的影响”——这是一个几乎不需要研究的项目,小学生都能蒙对结果。而我们也的确只是用主成分为粗盐的劣质融雪剂浇了半个月花,全部浇死,拍照记录做展板,就这样兴冲冲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夜里的卧铺车厢中,一对男生女生看对了眼,怎么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折叠椅上借着微弱灯光轻声聊天,像两只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听到女生担忧:“咱们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没有对照组,会被笑话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宽慰:“怕什么,咱们也算边疆,科学发展得滞后点岂不是很正常——欸,你什么星座的?”

他没说错。主办方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团结才是正事,科学是什么,能吃吗?

五大洲青少年集体入驻北京八十中,我被学生公寓里的空调、网口、独立卫浴深深震撼了,火车上男孩那句“边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这场活动的本质就是“公款游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纪佳缘”。我们到了北京便被打乱重排成几个课题小组,我的舍友分别来自北京和台湾,对面住着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亚小美人,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时候并没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确非常黑,夜里过马路会有危险的那种黑。大家提起他,会说“就那个,那个保送清华的”。

他比我高一级,是准高三,刚通过生物竞赛保送到了清华的什么什么生化专业。一次中午吃饭我坐在他对面,也打算用清华来寒暄几句,他忽然大怒道:“清华、清华、清华,我就是个符号吗?难道没保送清华,我就不是我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

“还真不是。”

他气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艺作品里,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穷小子,希望验证,如果去除金钱、地位、华服、跑车,他还会不会遇到真爱。但华服养成了品位,金钱提供了底气,地位开阔了眼界;人被符号影响和塑造,塑造的结果又呈现为新的符号,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华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它体现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并没被说服,他只是不跟我争了。从那次吃饭开始,我走哪儿他跟哪儿,理由是,他英语很差,而我英语不错,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讲,可以借由我来和国际友人多多交流。

我们因为这个鬼扯的理由开始形影不离。而他英语的确很烂,烂到一句也不肯讲的地步,自暴自弃地当起了聋哑人。

我现在还保留的一张合影中,我们在天坛,十几个人站了两排,他在我身后,把V字比在我头上,我笑得无比灿烂。

那真是一个浪漫而热烈的夏天。

白天我们听讲座、游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游戏闲扯淡,我们宿舍是大据点,有天晚上全课题组的人都挤在一个房间聊到天亮,台湾高雄的两兄弟现场创作b-box,连新西兰的哥们都学会了怎么玩“海带啊海带”。

但大家一直对黑面男喜欢不起来。

北京本地人,清华,臭脸。这三个关键词组合起来,听着就欠打。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很焦急地冲到我房间说:“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们俩和那个保送清华的一起去听医疗器械的讲座,我们特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问他一句特别难的话,他会!英语他全都会!丫是装的!”

一个人“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我压根就没生气,甚至挺高兴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气得罪过太多人,在众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着头皮抱怨了一句,“他怎么耍人啊!”——然后不负众望地不搭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