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第9/9页)
再也不能为他经过何试炼
再为他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孑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地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中国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土有一份浪漫的幻想。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口中叨叨念念的故乡。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作“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像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而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粲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请来与我同座,那弹琵琶的女子——抵抗塞车三招
“自己开车,那好,那方便。”
每次有人对我这么说,我就苦笑。开车方便,对,但只限于“方便的时候”才方便!一旦碰上“不方便的时候”,你真恨不得毁车而去。这才想起北欧神话里有些技艺特巧的侏儒,他们制造的战舰,不用的时候竟可以折成火柴盒大小。人家北欧说故事的人早想到了,我们现代的汽车制造厂怎么这么笨!
每次陷在车阵里,我就反复对自己说:
“喂,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已经够倒霉了,千万别生气哦!你一旦生了气,那就形成二次伤害,那叫‘祸不单行’,那你就更倒霉了!”
虽然如此,这番金玉良言居然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最佳状况也无非把“咬牙切齿”换成“暗生闷气”罢了。以上是我抵抗塞车的第一招。
有时候,也很想打个电话告诉市长大人说:
“喂,阿扁,你知道吗?我是个模范市民,虽然没办法凑合你,做到你所许诺的‘希望、快乐’,但我一定混个五十分,例如‘在失望的时候努力快乐’,并且‘在不快乐之际致力于拥抱希望’。”以上是抵抗塞车第二招——但阿Q式的幽默感也有不灵的时候,所以我还有第三招伺候。这第三招叫“遁身唐宋”。
什么叫遁身唐宋呢?那便是使些法术,跟白居易或苏东坡打个长途大哥大。只要我喃喃念起《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立刻喇叭声,油烟味一一退避三舍。长安古城安然归来,那穿着血色罗裙的妙龄女子挥手弹她美妙的琵琶。
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也让我痴痴地跟着那片月光走,一路走到大海之上,和写《春江花月夜》的诗人张若虚一起。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唉,写出这样清丽的句子的诗人怎么不立刻去死呀!我愤愤地想,句子华美透明到竟像是沾着月光下的江水写成的。实在令人嫉妒。
我想起自己有一次,到扬州去玩,循着清帝下马的渡口,走到博物馆,竟然看到一张毛笔写的《春江花月夜》,贴在橱子里,实在不胜惊骇。扬州古城,其实不乏古物,但扬州出了个张若虚,他们就把这个诗人的产品也当作文物展出。我在世界各地看过的有规模的博物馆少说也上百,但把一首诗贴出来当展览品的怪事,倒未之闻也。不过,我也立刻原谅了,毕竟,这是一首太好太好的诗,好到令博物馆长也糊涂了。其实它的展出应该还包括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代月光、花香和浩荡不尽的江声……
车阵稍稍移动了一点,我轻踩油门的时候,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不用转头去看,安坐在我右手边的当然是前来搭便车的东坡先生。我很惊喜,说:
“喂,你知道吗?我去年去了一趟海南岛耶!我去看你九百年前流放的地方。”
“哈,别想瞒我,你是羡慕的,就连我的贬官,你也是羡慕的。怎么样,要不要来杯椰子酒?”老苏真是可人,“前两天,土人酿了送我的。”
酒作淡乳色,芳甘怡人,有点女性品位,我仰首一干,暂时忘了车窗外又复纠缠打结的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