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戈壁酸梅汤和低调幸福(第7/10页)

路旁每隔二十公尺就有个大汽油桶,供人丢垃圾。这种场子如果没有垃圾桶是不堪想象的。我跑过去要看它一眼,丈夫觉得我的行为很诡异,我却振振有词,说:

“看垃圾桶也是门学问呢!垃圾桶里是大有文章的呀!”

于是我跑到桶前进行我自己所谓的“伟大观察”,不料才一看,便忽然愣住了,接着大叫一声——非常的“无学问状”。

“什么事?”女儿问。

“啊!怪!你们看,你们看,这里丢着一盒凤梨酥的盒子,这盒子,照我看,是我们台湾来的人丢的!”

“场子里十几二十万人,有个从台湾来的人在里面并不稀罕啊!”丈夫说。

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稀罕,就是觉得快乐,游园的感觉也不同了,而且,一直很没出息地念着:

“这个爱吃凤梨酥的人是谁呀?他们是旅行路过此地呢,还是长年住在北美?他们的凤梨酥是直接带来的,还是在唐人街买的?他们是几个人?是不是也带着孩子——孩子才是最爱吃凤梨酥的呀!”

我又想起自己少年时代曾多么喜爱这样酸酸甜甜的酥饼,如果有同学从台中来而敢于不带凤梨酥分享大家,我们一定把她怨个半死的。后来因为怕胖,总有二十年不去碰它了,但此刻,在加拿大的草原城里,我却切切地想起凤梨酥的好滋味来。

我以为自己看老外和看老华是一样的,我以为我早已养成众生平等观,及至身陷在碧眼金发的漩涡里,猛然看到一个遭人抛弃的纸盒,才老实承认自己对自己族人的依恋有多么深。

一只公鸡和一张席子

先说一个故事,发生在希腊的:

哲人苏格拉底,在诲人不倦之余,被一场奇怪的官司缠上身,翻来覆去,居然硬是辩解不明。唉!一个终生靠口才吃饭的教师居然不能使人明白他简单的意念,众人既打定主意断定他是个妖言惑众的异议分子,便轻率地判他个死刑,要他饮毒而亡。

这判决虽荒谬,但程序一切合法,苏格拉底也就不抵抗,准备就义。

有人来请示他有何遗言要交代,他说:

“我欠耶斯科利皮亚斯一只公鸡,记得替我还这笔债。”

中国也有一位圣人,叫曾子,他倒是寿终正寝的。他临终的时候无独有偶的,也因为一个小童的提醒而想起一桩事来,于是十万火急地叫来家人,说:

“快,帮我把我睡的这张箦席换一换。”

他病体支离,还坚持要换席子,不免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席子一换好,他便立刻断气了。

这两位东西圣哲之死说来都有常人不及之处。

苏格拉底坚持“欠鸡还鸡”,是因为不肯把自己身后弄成“欠债人”。人生一世,“说”了些什么其实并不十分重要,此身“是”什么才比较重要。其实苏格拉底生前并未向谁“借鸡”,他之欠鸡是因为他自觉处得非常自然(希腊当年有其高明的安乐死的药),是医神所赐,这只鸡是酬谢神明的。身为苏格拉底岂可不知恩谢恩,务期历历分明,能做到一鸡不欠,才是清洁,才是彻底。而曾子呢?他也一样,当时他睡的席子是季孙送的,那席子华美明艳,本来适合官拜“大夫”的人来用,曾子不具备这身份,严格地说,是不该躺的,平时躺躺倒也罢了,如果死在这张席子上就太不合礼仪了。

曾子临终前急着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不该躺的席子,就该离开,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他完成了生平最后一件该做的事。

这两位时代差不多的东西双圣立身务期清高,绝不给自己的为人留下可议之处。他们竭力不欠人或欠神一分,不僭越一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遮光的黑子,他们的人格光华通透。

写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一段极为重要,人生最后一段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应该值得我们及早静下心来深思一番吧!

一双小鞋

说起来,我的收藏品多半是路边捡来的,少半是以极便宜的价钱买的。只有偶然一两件是贵东西,其中一件是双旧鞋子。挂在墙上,非常不起眼,却花了我大约五千元台币。

我之所以买那双鞋是因为那是双旧式的小脚女人的鞋子。小鞋子我倒也看过许多,博物馆里有那小鞋绣得五彩斑斓,耀目生辉,大小差不多只够塞一只男人的大拇指,真是不可思议。其实那种鞋不是人穿的,是女信徒做来供奉给神明穿的——当然是供给女性神明。至于中国女人为什么认为女神也是裹小脚的,倒也费人思索,值得写出一本大书来。

而我买的这双鞋长度十六七厘米,是女人穿的,而且穿得有些旧了。我把它挂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上还有另外收藏的六双鞋,多半是些小孩的虎头鞋凤头鞋,色泽活泼鲜丽。只有这双鞋,灰扑扑的,仿佛平剧里的苦旦穿着它走了千里万里了。每一根经线都是忍耐,每一根纬线都是苦熬。

我买这样一双鞋,挂在那里,是提醒我自己,女人,曾经是个受苦的族类。我今天能大踏着一双天足跑来跑去是某些先贤力争的结果——这—切,其实得来不易。

对先辈的女人我也充满敬意,她们终生拖着一双扭曲骨折的脚。但碰到逃荒的岁月,却也一样跑遍大江南北,她们甚至也下田也担水,也做许许多多粗活。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们令我惊奇,令历史惊奇。

望着那双不知哪一位女人穿过的小鞋,我的思绪不觉被牵往幽渺的年代。那女人可能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妇女——如果是有钱人家,脚就会裹得更小,因为不太需要劳动——鞋子是黑布做的,不是华美典丽的那种,而且那黑色已穿得泛了灰,看来是走了不少路了。鞋上的绣花也适可而止,不那么花团锦簇。总之,那鞋怎么看都是贫苦妇女的鞋子,而贫苦妇女其实也就是受难妇女的同义词吧?我之所以买下这双灰头土脸的鞋子,其实也是对逝去年月中的受苦者的一点思忆之情吧?

讽刺的是,今天这个时代虽没有人会为小女孩裹脚了,可是女子的生命果真已是自由的不受摧折的生命吗?

当魔魇似的紧箍咒从脚趾移开的时候,它会不会变了相又钻到头脑和心灵里去了?不“裹脚”的女子能保证自己是不“裹脑”、不“裹心”的女子吗?

我常常呆望着那双小鞋而迷惑起来。

发了芽的番薯

买完了米,看见米箱旁边另有一箱番薯,我便问老板娘:

“你们有没有发了芽的番薯?”

她看着我,微微愣了一下,打量我的话里究竟有多少来者不善的意味。

“我们卖的番薯都是刚挖的啦!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