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的红草莓(第2/2页)
茨维塔耶娃问自己:“在这个小心翼翼的世界中,我对我过分的感情激动该怎么办呢?”
我拒绝在别德拉姆
作非人的蠢物
我拒绝生存
我拒绝和广场的狼
一同嚎叫
她可以对国外的法西斯势力表示愤怒,可是,她能够抗议国内的无所不在的恐怖势力吗?自从走出白俄分子的包围,她一直是苏维埃政权的热烈的拥护者,如今,站在自己的国土上,竟不能抒发国家主人翁的情感了。当她告别了早期的诗风以后,就一直雄心勃勃地试图超越普希金,建立自己的自由辽阔的诗歌王国;的确,这是一个富于激情力量的诗人,她的诗经常裹挟着一股猛烈的风暴,闪耀着电火,发出霹雳般炸裂的声音。但是,如果不是为了歌颂,这种危险的抒情风格还有保持的必要吗?社会已经不容关注,如果不退回到内心深处的堡垒,那比彼得-保罗要塞还要坚固安全的堡垒,她还能到哪里去?……
在即将动身离开巴黎,返回祖国的前夕,诗人对一个朋友说:“我在这里是多余的人,到那里去也是不堪设想的;在这里我没有读者;在那里,尽管可能有成千上万个读者,但我也不能自由呼吸;也就是说,我不能创作和出版诗集……”
敏感的诗人,多虑的诗人,她成了先知了!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
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
一切我都不在乎
这里那里。几十年的辗转奔逐,寥廓的地域和时间都不可能改变一些什么吗?据说,革命是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上带来人类的进步和幸福的,难道就不能适用于具体个人?茨维塔耶娃。她已经一无所有。在一个号称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度里,难道连极有限的一点给予,也不能留给自己的同志?
她死了。终于死了。她是把高傲的头颅和正直的颈项伸向亲手编就的绳套里结束自己的,在陌生的叶拉布加。最后一份遗嘱写的是:“小穆尔!原谅我,然而越往后就会越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了……我无法再活下去了……我已经陷入绝境。”
这是祖国给予公民的唯一权利。
她使用了这个权利。
关于马雅可夫斯基的死,茨维塔耶娃这样说:“作为一个人而活,作为一个诗人而死。”关于她的死,爱伦堡认为可以换一个说法,就是:“作为一个诗人而活,作为一个人而死。”确实,她以一个人的死,护卫了一个诗人的尊严。
假如,命运是一种选择,那么只要不是固守素性的偏执与孤傲,学会迎合时势,哪怕甘居平庸,她的一生也许不至于如此惨淡。当然,在一个玉石俱焚的社会里,所有这些为她而作的设想未免过于天真;但是,即使因为禁锢的疏忽而留下可能死里逃生的缺口,也将由她先行堵塞了。当全体人民处于危难之中,她并不冀图侥幸得救;这时,任何的个人荣耀,在她看来都是以肮脏的交易换取的。她不愿意出卖自己。她要过内心真实的生活。
对于生活在内心的人,事实证明,是不可能彻底战胜的。茨维塔耶娃在赢来不幸的同时赢得了诗歌。虽然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她的名字在国内已无人提起,但当自由的白昼临近,人性和美感一同开放,她的诗篇便铮然飞起,向着人们的集居地,如同大队大队无畏的鸽群……
当我停止呼吸一个世纪以后,
你将来到人间。
已经死去的我,将从黄泉深处
用自己的手给你写下诗篇:
朋友!不要把我寻找!时代已经变了!
甚至老人也不能把我记起……
多少领袖群伦的人物机关用尽,都为名垂青史;而这位诗人,却藐视身后的种种“哀荣”。生是美好的。如果允许重新选择,她定当一千次地选择生;但是,如果生而斫丧自己,生而远避同类,生而向权势集团和世俗社会行乞,那么对她来说,死仍然是必要的因为此时的死,乃是人生唯一的一次独立而自由的选择,是更庄严、更顽强、更伟大的生。
红草莓!多么硕大!多么甜美!当它径自选择了墓地,便无法说清:它是在点缀死亡,抑或傲对死亡……
1996年1月-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