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的根(第2/2页)

既然岁月已经改变了我的血,

而成千的行星系统在我体内生生死死,

我坐着,一个灵巧而愤怒的诗人,

眼睛斜视,满怀恶意,

手中,掂量着笔,

我密谋复仇。

政治在米沃什这里意涵着自由,标示着自由的处境。他是一个在反抗和斗争中过来的人,深知自由的代价,所以并不像一般的知识者那般地害怕暴力,也不讳言复仇。有人称米沃什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充分表现出波兰人自尊的、不屈服的品性。如果仅从实现个人的自由意志方面着眼,这样的称谓对他来说应当是恰切的。但是,正如许多被称作“自由主义者”卖身权门而倡言“自由”一样,许多自命为“个人主义者”的人,惟凭一己的私欲行事而毫不顾及自己的社会身份;倘若如此,那么,他们与米沃什相去甚远。在米沃什看来,作为一个人,如果来自专制社会而忘记奴隶的身份,头脑遭到禁锢却不曾产生束缚的感觉,备受凌侮而心灵不觉伤痛,实际上是对个人的背叛!

正是沿着自由精神的轨迹,一个多难的民族的历史经验同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叠合到了一起,一个人的文学理想和人生理想叠合到了一起。米沃什写枪口、铁丝网、权力、威势、火和废墟,然而也写葡萄酒、茶和面包,写樱花、菊花以及明月,他有能力把所有这些关于自由与不自由的相悖的事物组合到他的各种文本里。对于一个自由书写者来说,本来并不存在艺术的门限。正如米沃什,政治介入的意识使他的作品更富于血肉相连的生命质感;在他的文字里,随处可以感觉到那种传教士式的或帕斯卡式的热情。只有那样一些不知自由为何物,专意摆弄所谓艺术的大小雕虫,才会指摘米沃什写得太广太杂,说他的诗带有“封闭性”,抒情味道不够,等等。其实,米沃什的作品,自觉地承受了更多的现实。对于艺术道路,他看得非常清楚,明确说:“对每一位当代诗人来说,波罗的海人的问题比风格、格律和隐喻重要得多。”

为了自由宁可放弃祖国,获得自由却又怀念祖国,这就是米沃什。自由使他一生长受困扰,使他冒险,使他逃亡,使他得深沉的怀乡病。自由使他区别于其他的东欧人、美国人,也区别于其他的作家和诗人。自由一开始便使他陷于分裂和瓦解,使他在空虚中追逐,呼告于无边际的旷野。即使诺贝尔文学奖给他艰难坚持的工作以肯定性的评价,那也不过是一种象征,并不曾使他免于尴尬的境地:美国人读不懂他的诗歌,波兰人看不到他的诗歌。自由使他孤立。但是,这是无法挽救的事。自由是排他的,就是说,要自由就自由到底,一旦选择了自由,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米沃什的葬礼,上演了一出关于一个热爱自由的人的悲喜剧:他切割自己的根,他寻找自己的根,其实根,一直长在他的身上。

2004年8月25-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