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准(第2/2页)

思想者由于致力于现实斗争,一般而言,其结论难以超越某个时段。世道沧桑,人生苦短,多少思想文本被埋没于地底下,未及闻见声光,匆遽间便成“文献”了。这时,有谁可以从发黄的纸页间感知其温热,想象过为此消磨的许许多多于渊默中沸腾的夜晚?谁能为这场无用的战斗与无声的毁灭而悲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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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准坦言自己是一个倾心西方文明的人,总有拿西方为标准来评论中国的倾向。其实,这类备受攻讦的“全盘西化”论无非表明:只有借异质性的文明,才能击破固有的深具整合能力故而滞重无比的传统结构,而与进步人类相沟通。

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顾准:“民主不能靠恩赐,民主是争来的。”

与普鲁士王室的有学问的奴仆黑格尔的“现实即合理”的哲学不同,立足于争,其思想维度是指向未来的。

历史与未来成了现实的两大参照。

或者可以更准确地说:未来提供了价值观,历史提供了方法论。

方法论并非纯粹的工具论,不能引进,也不能仿造。方法论与价值观同在,而容涵了价值观。

思想的性质是以偏概全的。

战斗的思想者几乎全数偏激,偏到极致。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即是。然而,一场厮杀过后,战士纷纷卸去盔甲,换上布袍,以论战为可忏悔之事;收集旧作时,亦每每因其过激而不惜删汰。戏剧性的是,运动中总体的战斗倾向,复为历经文化洗劫之后的新一代“学人”所诟病。据说他们的学术要纯,要平正通达,要不偏不倚;这样,思想便死掉了!

集众的偏,是必须以自由为先导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学术自由、批评自由……

自由是梦中的天地。思想者于是戴着镣铐,从无边的荆棘地里蹒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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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何为?

顾准认为人民在政治上永远是消极被动的,在大众中间,实行直接民主是不可能的。为此,对于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对巴黎公社的肯定,他直率地表示异议。相反,对致力于批判且不善感恩的“精神贵族”,他颇为欣赏;并且建议多加培养,说是:“‘贵族’多如过江之鲫,他们自然就‘贵’不起来了。”

表面上看来,顾准之论颇近鼓噪一时的“新权威主义”;究其实,他的主张是以贵族消灭贵族,以权威消灭权威。在他这里,权威不复是绝对的,而是更新的。一言以蔽之,可谓有“权威”而无“主义”。

启蒙是长期的,因为思想是长在的。

所谓思想,首先应当交付给谁?

思想者从来强调自我承担。霍克海默与阿道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有一段话说:“我们所疑虑的并非遍布大地如同地狱一般的现实图景,而是没有冲破这种现实的合适机会。在今天,如果还存在着我们可以把传递信息的责任交付给他人,那么,我们决不馈赠给那些‘大众’,也不馈赠给个人(他已无力),而是馈赠给一个想象中的证人——只要他不会与我同归于尽。”所说“想象中的证人”,其实就是“我”自己。出乎自我,返乎自我,——思想是无援的。

思想者唯以孤独显示强大。

古人说“胆识”,胆是先导的。

所以,顾准说到卢梭时,首先赞赏的就不是智慧和灵感,而是勇气。他重复说到勇气问题;而勇气,是直接与实践相联系的。

思想者具有实践的品格。可以是社会实践,也可以是思想实践,即思想返回思想者自身。只要思想着便是美丽的,即使是乌托邦思想。

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从诗到散文,顾准燃尽了自己的一生。对于他,人们到处颂扬那最后的夺目的辉光,此时,我宁愿赞美初燃的纯净的蓝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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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常称引海德格尔的“返回精神家园”的话,作为人文科学的本质的说明;顾准则常常称引国人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的话,作为个人精神求索的中心主题。

“返回”与“出走”,是形而上哲学家与形而下思想者的全部的不同。

顾准也是娜拉。

他必须直面“出走”以后的困境。但是,无论如何,他绝不会重新回到老地方,即使那里有着庸人共享的幸福与安宁。

“出走”是一个人终生的事。

然而,顾准说:“娜拉出走了,问题没有完结。”

1995年6-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