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李慎之先生(第2/3页)

在中国,李先生是最早意识到全球化问题,并极力倡导全球化研究的少数先觉者之一。在讲说全球化历史时,他指出,苏联的解体便是信息全球化瓦解一个封闭社会的结果,可见全球化意涵着波普说的开放社会的理想。在他那里,现代化和全球化是同一个词,代表着人类的主流文化,是当前中国面临的一大课题。

在阐释现代化的时候,李先生一再强调五四提出的两个口号:民主和科学。由于一种问题意识的导引,他着重指出,“科技”一词不能代表科学,正如“法制”不等于“法治”一样。他说,其实并无科技一词,这是自造的,是中国“酱缸文化”的表现,缺乏对人的关怀,缺乏为求知而求知的精神;这样,诸如“科技兴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之类的时行论调,在李先生这里便成了问题。他有理由作如下推断:国人对科学与人本思想的关系的认识,并未超出清末民初时期。

关于民主,李先生习惯把它同自由和人权联系起来加以探讨。他说:“民主的价值归根到底是个人的价值,所以民主主义者必须要以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为出发点。”他对自由主义特别推崇,多次指出自由主义是“最具普遍性的价值”,“最有价值的一种价值”。据说,直到去世前,他还向人要有关杨朱的材料,寻找个人主义的本土资源。在许多学者那里,自由与民主是对立的,而李先生总是力图把两者统一起来。在著名的1957年,他正是因为“大民主”的建议而成为钦点的“极右分子”,失去长达二十年的个人自由。因此,与其说这是学理上的一种整合,无宁说是出于深受伤害的中国人的锥心之痛,是源自生活逻辑的结论。

自由从根本上说是属于个人的。李先生说:“自由的要求最终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自由是每一个人天赋的权利。”对于多数人的暴力,即所谓“群众专政”,对于假民主之名对个人自由的扼杀,李先生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他认为,自由主义可以有多种解释,既是一种学说,一种经济思想和社会哲学,也是一种社会政治制度,但是他更愿意从生活态度方面去理解,并且把它视为“正确的公民意识”。这种个人本位的,个人主义的自由,是美国式民主的基础。李先生承认,他说的现代化与陈序经、胡适的“全盘西化”口号有一定的渊源关系,所以有时也称之为“西化”,甚至“美国化”。对于现代性以及相关的许多主义的解释,李先生并没有像其他学者那样绕弯子,那样陷于形式主义繁琐主义混乱主义的讨论;他的解释,也许被认为并不那么准确、完整、规范,但是“丹青难写是精神”,他恰好把其中的精神给把握住了,那就是我们常称的“人文精神”。而在他的求知和启蒙工作的过程中,同样贯穿着这种精神。

也许,正是人文精神,使李先生痛恨专制;更有可能的是,由于深味了专制的荼毒,他才像需要水和空气一样需要人文精神。李先生有文章破解“封建主义”一词,以为在中国历史上的使用是不恰当的,应改作“专制主义”。此说虽然不是他的发明,但是至少表明了他的关切程度,念兹在兹,刻骨铭心。他敏感于非人性的现象,敏感于封闭、愚忠、奴隶主义,敏感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权的缺失,多次提到“人的尊严”问题;为此,对捷克由作家而总统的哈维尔甚为心仪,赞扬哈维尔是“我们时代杰出的思想家”,“一位促成了后极权主义结束的思想家与实践家”,指出哈维尔“最大的功绩在于教导人们如何在后极权主义社会尊严地生活,做一个真正的人”。

什么叫后极权主义呢?他的定义是:

后极权主义就是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已经衰竭的时期。用二十多年前因车祸去世的苏联作家阿尔马里克的话来说,就是革命的“总发条已经松了”的时期。权力者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前辈所拥有的原创力与严酷性。但是制度还是大体上照原样运转,靠惯性或曰惰性运转,权力者不能不比过去多讲一点法制(注意:绝不是法治),消费主义日趋盛行,腐败也愈益严重。不过社会仍然是同过去一样的冷漠,一样的非人性,“权力中心仍然是真理的中心”。

这个社会的最高原则是“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谎言。

这是李先生对“苏东事件”的一个观察点。他不愧是一个具有世界眼光和历史眼光的人,没有被眼前已告终结的具体的事件所囿,而能通过地缘政治,通过人类自由生存的状况,把一个时代同另一个时代接连起来。

读到李先生一些叹息衰年的话,或是以自己时日无多而寄希望于来者的话,难免慷慨生哀。但是,就人类的前途来说,他总是能够持一种乐观的态度,给人以慰藉和鼓舞。比如,写到民主社会时,他是多么地富于向往的热情,他说:“既然历史已经走到后极权主义社会,那么也就可以套用中国人十分热爱的雪莱的诗句:‘如果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6

李先生的勇气尤其令人钦佩。

理论的勇气,实践的勇气。知识分子是批判的。同学者比较起来,知识分子除了必备的批判性知识以外,还因为问题意识的激发而不断形成批判性思想,但是,更重要的是敢于言说。勇气是自由的果实。如果是一个真正的自由知识分子,他必然通往那里,他知道,那里决非诗意的栖居。

所以,中国知识界在八十年代有了一道“说真话”的题目。巴金提倡说真话,于是有《真话集》,其实那是小学程度的真话,这种真话用的是记叙文的方式,说的大抵是关于个人的事情,一点回忆,一点感悟。然而,即便如此,事情就已经闹得不得了了,发表时是曾经给开过“天窗”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巴金的真话之真有很高的程度,只是说明我们的程度更低,此前只是“文盲”,几十年盲人瞎马的过来罢了。萧乾也说是要说真话,但提出要修改巴金的“要说真话”的说法,加上“尽量”两个字,明显地后退了一步。在关于哈维尔以及别的文章中,李先生恰好也提及说真话。他赞誉王国维、陈寅恪的是“惟真是求”,不与“官学”合流,也不趋时媚俗,“一样以身殉学术而决不向政治权力低头”。真话是分层级的。如果说王陈二位的真话不出学术的范围,那么李先生的真话则是超学术的;“真”的程度很高,这不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容易做到的,特别在沉寂的九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