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或归来(第8/8页)
样板戏是政治文化专制主义的产物,不特是荒诞的正剧而已。它是强行制作的。进入“新时期”以后,传播加剧,可谓越数十年而不衰。除巴金老人神经衰弱,惊为恶梦者外,举国上下,不以为意。
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是如何丧失的?
鲁迅曾经说过,中国的知识分子“无特操”。然而,当他无情地抨击变节者之余,却又说,中国论人未免过于苛酷。他是把问题归究于个人呢?抑或环境呢?还是由两者纠缠而成的死结?
中国作家协会"四大“代表”为“创作自由”口号鼓掌,热烈达数分钟。殊不知“创作自由”同“思想自由”一样,都是假问题,其实质是“出版自由”。
弥尔顿发表《论出版自由》时,尚在17世纪。西欧知识分子经过多么漫长的斗争,包括制宪斗争,才廓清中世纪的禁锢,使言论和出版自由成为可能。
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在五四一代的口号中,独缺争取“出版自由”一项。当时,无论“叛徒”和“吊客”, 都可以大声呼号而无须避忌。他们的斗争是意识形态的斗争,文化的斗争,而非政治的斗争。况且,当时的政府已无力顾及。结果,他们把“出版自由”的难题留给了来者。
蒋介石政府是中国第一个现代政府,也是第一个建立新闻审查制度的反现代政府。
中国出版界为打击各种不良现象,至九十年代,全国统一管理书号,限额配给出版社。
记者评云:乱子从兹少矣!
中国作家协会诸分会为作家评定级别,以相应规定住房及薪饷多少。其实,这正好继承了老传统,无须乎大惊小怪。春秋时养士就是分等级的。在孟尝君那里,有士冯驩,级别不高,故有“食无鱼,出无车”的弹铗之举。因为出格,史书遂有记载焉。
奥威尔说,想像力是不能围起来驯养的,就像有些野兽一样。大约这是针对文学而言的。其实,世界上有哪些野兽是不可驯服的呢?
就像鲁迅所举的狮虎鹰晕,当是最“伟美”的罢,也仍然可以“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根本的问题唯在有没有被驯养。只要野兽有过被豢养的经验,本性肯定会有所改变。
驯养便有驯良的文学,在野便有野性的文学。
洛扎诺夫:“正如希腊毁于哲人,罗马毁于寄生虫。”
个人崇拜,在五四时代近乎绝迹。唯有到了统一的时代,集权的时代,才得以复生。由于个人崇拜源于信仰—青感方面,所以文人集团特别适宜发挥其专业特长;即使不是始作俑者,也是推波助澜一流。
1976年9月,毛泽东辞世。创造社元老,著名诗人郭沫若应约写了两首诗,授与《诗刊》。原诗起句云:“伟大领袖比爷亲。”其时,“史无前例”的现代造神运动已近尾声。雅人作俚语,此可记也。
1997年3月. 《天涯》杂志载作家梁晓声答问:
曾有一位外国朋友问我:“处在转型期的中国人中,哪些人的心里负荷最大?”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首先当然就是政治局的成员们。中国这个斯芬克斯给他们出的难题太多了。”中国知识分子愤于分配不公,以一贯从事“简单劳动”之引车卖浆者流为参照,见有所改善,即呼为“倒挂”。
文化界名流诉讼成风,当属一朝盛事。
在经典的阶级论中,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以致在实际的社会操作中,竟无立锥之地。由于它的无根性,故能浮游于各阶级之上,超越自身的利益而获致二个普遍的高度。但也恰恰因为无根,所以容易依附他者,而难于独立支持。
声称代表全民族全社会的集团或机构,往往是最狭隘,最自私的;而一贯喜欢标榜“自我”的知识分子个人或集团,却可能代表社会全体。
大约也为此,索尔仁尼琴说:一个作家就是一个政府。
然而,政府的吸附能力极强。它可以把一个或一群知识分子倒吸过去,变着法子使用,而知识分子不能。
五四知识分子:非此即彼;
后五四知识分子:亦此亦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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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往后的人们,愈是与历史疏离。本世纪著名的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有一个悲观的结论说:与历史脱节是现时代的特点。
人类当下的生存与过往的人物和事件,贯穿其间的历史精神,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联系是有选择的。各种各样的选择,没有极限的选择,然而一经选择就变做了现实。地球上的人类基本上属于现实主义者。即使选择是天赋的权利,而且与未来的福祉相关,人们仍然把现实当成唯一合理的事实加以接受,从而放弃选择。
现实的合理性其实是无法证明的,除非进行再选择。
唐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历史也许同潮水有关,也许竟是空城;但见山苍苍,水茫茫,现实之波涵盖一切......
1998年5-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