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忧郁症(第2/2页)

新婚燕尔,小两口十分恩爱。

进门就当家。三朝回门过后,裴云锦就想摸摸龚家究竟还有多少家底,好考虑怎么当这个家。检点了一下放田契的匣子。只有两张田契了,加在一起不到四十亩。有两张房契,一所是身底下住着的,一所是租给同康泰布店的铺面。看看婆婆首饰箱子,有一对水碧的镯子,一只蓝宝石戒指,一只石榴米红宝石的戒指。这是万万动不得的。四口大皮箱里是婆婆生前穿过的衣裳,倒都是“慕本缎”的。但是“陈丝如烂草”,变不出什么钱来。裴云锦吃了一惊:原来龚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每月的生活只是靠宗寅的三十五块钱的薪水在维持着。

同康泰交的房钱够买米打油,但是龚家人大手大脚惯了,每餐饭总还要见点荤腥。公公每天还要喝四两酒,得时常给他炒一盘腰花,或一盘鳝鱼。

老大宗寅生活很简朴,老二宗亮可不一样。他在上海读启明中学。启明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收费很贵,入学的都是少爷小姐(这所中学入学可以不经过考试,只要交费就行)。宗亮的穿戴不能过于寒碜,他得穿毛料的制服,单底尖头皮鞋。还要有些交际,请同学吃吃南翔馒头、乔家栅的点心。

小姑子龚淑媛初中没有毕业,就做了事,在电话局当接线生。这个电话局是私人办的。龚淑媛靠了李虎臣的面子才谋到这个工作。薪水很低,一个月才十六块钱。电话局很小,全县城也没有几部电话,工作倒是很清闲。但是龚淑媛心里很不痛快。她的同班同学都到外地读了高中,将来还会上大学的,她却当了个小小的接线生。她很自卑,整天耷拉着脸。她和大嫂的感情也不好。她觉得她落到这一步,好像裴云锦要负责。她怀疑裴云锦“贴娘家”。

“贴娘家”也是有之的。逢年过节,裴家实在过不去的时候,龚宗寅就会拿出十块、八块钱来,叫裴云锦偷偷地塞给姑妈,好让裴石坡家混过一段。裴云锦不肯,龚宗寅说:“送去吧,这不是讲面子的时候!”

龚家到了实在困难的时候,就只有变卖之一途。裴云锦把一些用不着的旧锡器、旧铜器搜出来,把收旧货的叫进门,作价卖了。她把一副郑板桥的对子,一幅边寿民的芦雁交给李虎臣卖给了季匋民。这样对对付付的过日子,本地话叫做“折皱”。

又要照顾一个穷困的娘家,又要维持一个没落的婆家,两副担子压在肩膀上,裴云锦那么单薄的身子,怎么承受得住?

嫁过来已经三年,裴云锦没有怀孕,她深深觉得对不起龚家。

裴云锦疯了!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得了精神病,其实只是严重的忧郁症。她一天不说话,只是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木然地看着檐前的日影或雨滴。

龚宗寅下班回来,看见裴云锦没有坐在门口,进屋一看,她在床头栏杆上吊死了。解了下来,已经气绝多时。龚宗寅大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这些年你没有过过一天松心的日子呀!”裴石坡闻讯赶来,抚尸痛哭:“是我拖累了你,是我这个无用的老子拖累了你!”

裴云锦舌尖微露,面目如生。上吊之前还淡淡抹了一点脂粉。她穿着那身水红色缎子旗袍,脚下是那双绣几瓣秋海棠的白缎子鞋。

龚星北作主,把那只蓝宝石戒指卖了,买了一口棺材。不要再换衣服,就用身上的那身装殓了。这身衣服,她一生只穿过两次。

龚星北把天井里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的花头都剪了下来,撒在裴云锦的身上。

年轻暴死,不好在家停灵,第二天就送到龚家祖坟埋葬了。

送葬的有龚星北、龚宗寅、龚淑媛,——龚宗亮没有赶回来;裴石坡、裴云章、裴云文、李虎臣;还有裴云锦的几个在女子师范时的要好的同学。无鼓乐、无鞭炮,冷冷清清,但是哀思绵绵,路旁观者,无不泪下。

送葬回来,龚星北看看天井里剪掉花头的空枝,取下笛子,在笛胆里注了一点水,笛膜上蘸了一点唾沫,贴了一张“水膏药”,试了试笛声,高吹了一首曲子,曲名《庄周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