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坛初步(第9/10页)

您看到了像人物那样栩栩如生的物品和水果,看到了人物的脸部,皮肤、汗毛,就好像水果的一种古怪色彩。夏尔丹走得更远,他把物品和人物集中在这些屋子里,那岂止是一件物品或一个人物,那是它们生活的地方,它们亲和或对立的法则之所在,它们的魅力飘散的幽香,它们的灵魂沉默而又冒失的知己,它们的过去的神圣殿堂。人与物长期以来简单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互相需要,品味彼此相处带来的不为人知的乐趣,这一切就是友情。骄傲的古老柴架犹如让自己的主子脸面有光的忠实仆人,在友好亲切的火光注视下温情脉脉;一成不变的扶手椅摆出庄重的迎客姿态,这些椅子要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一生,它们每天清晨都在同一时刻被人挪到窗口拍打,就像老人散步或他们的缓慢运动那样准时。

有多少特殊的友情让我们认识到,在这个表面单调的房间里,如果有阳光穿过,我们可以从我们身边经过或沉睡的气流中分辨出无数活生生的旋风!请看《勤勉的母亲》或《餐前祈祷》。一只针盒与一条老狗之间洋溢着浓浓的友情,这条狗每天都来到熟悉的老地方,像往常那样把它懒洋洋软绵绵的背脊倚靠在充填着垫料的柔软织物上。友情如此自然地朝着这架古老的纺车与这个漫不经心的妇人的两只纤细的腿脚之间蔓延,她的腿脚非常自如地操作着纺车,身体不由自主地服从于她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和她浑然不知的亲昵。在壁炉正面的各种颜色与针盒和羊毛线的各种颜色之间——在妇人弯曲的身体、准备餐桌和古色古香的餐巾的那双欢快的手与仍然完好无损的餐盘之间,许多年来,她仔细的双手始终在老地方感受到这些餐盘令人舒心的结实耐用——在这块餐巾与为了留下每天到访的印记而赋予餐巾以奶油或弗朗德棉织物的温馨光线之间——在光线与许多年来光线如此温柔地抚摸、沉睡,时而缓慢地散步、时而快活地不期而至的房间之间——在温暖与织物之间——在人与物之间——在过去与生活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仍然存在着友情或亲缘。

至此,我们总算是完成了初探静物不为人知的生命的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夏尔丹的引导下完成这样的旅行,正如过去维吉尔引导但丁那样。为了更加深入起见,我们现在必须把自己交给另一位大师。我们还没有跨进伦勃朗68这道门槛。夏尔丹告诉我们,一只梨与一个女人同样生动,一件庸俗的陶器与一块宝石同样美丽。画家曾经宣称,所有的东西在审视它们的思想面前,在美化它们的光线面前都具有神圣的平等。他让我们走出一种错误的理想,为的是更大限度地深入现实,从现实中寻找美,不再沦落为某种习俗或某种荒谬的趣味的懦弱俘虏,那是自由、强健、博大的美:他在向我们展开现实世界的同时将我们引向美的海洋。伦勃朗甚至超越了现实。我们知道,美并不存在于物体之中:它也许既不那么深刻,也不那么神秘。我们不会从物体本身看到任何东西,光线才是凹陷的眼眶变幻的表情,神圣的目光投射的美。比如,在《两个哲学家》中,我们看到夕阳像烤炉那样将窗户染得彤红,抑或将窗户描画成彩绘玻璃,让每天都如此简陋的屋子沉浸在教堂般雄浑绚丽的辉煌之中,我们看到地下室的神秘,对黑暗、深夜、未知、罪恶的恐怖。我们在《善良的撒马利亚人》中也同样看到,暗夜里,从两扇对应的窗户中露出的一张脸避开了仍在亮处的另一张脸的微笑,同样的一道光束将大地与天空相连,犹如一根绷紧的绳索,马背和远方丘陵中震颤着一种神秘的美,一只沿着窗户垂落的水桶在这些如此亲切、如此寻常的日用物品上映衬出白天赋予事物以美、夜晚让事物变得神秘的光线,犹如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却又无从把握的那种存在的悸动,这样的光线在抽身离开的同时改变着事物的存在,以致我们深深地感觉到,光线就是事物的主宰,而事物本身似乎在这如此焦虑、如此美好的几分钟内经历了死亡的所有折磨。此时的我们都像是伦勃朗画中的哲学家。我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墙上用火书写出来的神秘字眼。我们打量着天空,天空下面是江河,或耀眼或动荡的大海,闪烁发亮、色彩斑斓、炙热燃烧的窗户和变形的屋顶,我们到处都能辨认出天空在地面上的返照,我们永远无法懂得却又如此熟悉的这种返照就是我们曾经见识过的一切美之所在,那也是神秘和未知之所在。我们都像哲学家那样打量天空,可我们并没有像哲学家那样试着去清醒地认识我们的欢乐或焦虑及其本质或原因。毫无疑问,就连描绘这位哲学家的画家本人也没有像哲学家那样思考推理。不过,他却像哲学家那样认真地打量过天空,因为他画的就是天空……

我以夏尔丹为例来说明一个伟大画家的作品对于我们、对于他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根本不是对独特品质的一种炫耀,而是表现最为内在的生活及其事物中最为深刻的那种东西。作品要体现我们的生活,触及我们的生活,逐渐朝着事物倾斜,逼近事物的核心。我想要补充的是,有些画家不断地指责文人没有能力谈论绘画并且热衷于把画家本人从未有过的意图强加给画家。如果画家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合乎我的说法,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如果夏尔丹做到了我所说的一切,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意图,甚至他很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图。他赋予人们以为静止的静物以如此鲜活的生命,让人品尝闪烁着珠光的牡蛎和凉爽的海水,犹如餐巾之于餐桌,明媚的阳光之于餐巾,黑暗之于光明那样,让人产生温馨的共鸣,如果他知道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会大吃一惊。正如妇科医生向一位刚刚分娩却又不明真相的妇女解释她身体里面发生的变化,向她描述她凭借神秘的力量完成的生育行为的生理过程时,这位妇女会大吃一惊那样;其实,创作的行为并非来自对创作法则的认识,而是来自一种不可思议而又神秘费解的力量,即使明白这一点也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一位妇女生育孩子无须懂得医学,一个男人陷入恋爱无须熟谙爱情心理学,一个男人……无须了解愤怒的构造。

钢琴家卡米耶·圣桑69

圣桑在昨天音乐学院演出的莫扎特《协奏曲》中弹奏钢琴。散场时,许多人感到失望却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失望,他们将之归结为各种原因:他弹得太快,他弹得太生硬,他选错了曲目。而真正的原因却在于:他的演奏确实很美。其实,唯有真正的美不会迎合浪漫想象的期待。其他的所有一切都符合美的理念:令人艳羡的技巧,对平庸的迁就姑息,飘飘欲仙的性感,大放异彩的戏剧夸张。然而,有史以来经由永恒的友谊与真实密切相关的美根本无法支配所有这些魅力。自从美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又有哪些失望不是由美而引起的!一位妇女前去观赏一幅杰作时心情激动,仿佛她刚刚看完一篇连载小说,请教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期待她的情夫那样。然而,她却在一间不太明亮的屋子里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窗户旁边做梦。她等待了片刻,想看看是否还会出现其他的什么东西,比如透过林荫大道的衬格纸看见的那种情景。即使虚伪会让她闭嘴,她也会在心里嘀咕:“伦勃朗的《哲学家》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