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13/19页)

。他们尽管已经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尽管已经能自如地面对这个世界,但仍不断自问,即便在最欢乐的一刻,他们也没有停止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活着,到底有没有目的?如果有的话,那又是怎样的目的?这样的问题,无疑会使人觉得万事皆空。因此,与其说神甫、牧师能清除我们的欲念,不如说托尔斯泰更能使我们万念��灰,尽管他自己也和我们一样热爱生活,也和我们一样充满种种欲念。因为当他挑战生活时,整个世界都被他化成了一片废墟,一片灰烬。他就是这样,既让我们感受生活的喜悦,又使我们由衷地感到恐惧。可以说,在俄国小说家中,最吸引我们的是托尔斯泰,而最让我们觉得可怕的,也是托尔斯泰。

康拉德小说中的含混及其含义

翻开康拉德的小说,我们总有海伦照镜子时的那种感觉。海伦看到自己的镜中倩影时,心里总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我是不可能被人当作普通女人看待的。康拉德不仅得益于他的天赋,得益于他所受过的训练,还得益于他所使用的语言——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语言,其独特魅力并非来自英语,而是来自波兰语——所以,他的文笔不可能是笨拙的,也不可能是拖拖沓沓的。康拉德钟爱自己的风格,他的风格就像他的情人——她安安静静的时候虽然有点沉闷,但我们真想去和她谈谈的话,她便会风度翩翩地向我们走来,显得那么端庄,那么自信,那么动人!

不过,尽管我这么说,人们对此却仍有争议。有人认为:要是康拉德在创作他的作品时不像现在这样一味注重形式的话,那他不仅能赢得文坛声誉,同时还能赢得众多普通读者的青睐。「你们看,这样写有碍艺术效果的发挥!」评论家指着他作品中某些段落说他们好像已养成一种习惯,总喜欢把小说里的某些段落从上下文中抽出来,并把它们和英国散文精品中的某些著名片段放在一起加以比较。他们还抱怨说:康拉德自我意识太强,太刻板,太雕琢,他只知道自我欣赏而充耳不闻全人类正在痛苦中呻吟。

这样的批评,我们不仅很熟悉,而且就像我们听到一群聋子对歌剧《费加罗》里的音乐提出批评时一样,根本没法加以反驳。聋子们虽然看见有一支乐队在演奏,听到的却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摩擦声。于是,他们便一致得出结论说:「那五十个提琴手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弄出一阵莫扎特的摩擦声,而应该去敲石铺路,这样更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生。」然而,音乐却是这样一位导师——它所给予的美的教诲,是和它的声音分不开的,而聋子们恰恰就是听不清它的声音,那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所以,我劝那些评论家先去认真读一读康拉德的作品再说,不要模模糊糊地大概读一下,就开始大发议论了。

虽然从表面上看,康拉德似乎只关心如何向我们展示夜色中的大海之美,但在他那种低沉、单调的旋律中却包含着丰富的意蕴,包含着一种自豪的、胸襟开阔的、对不可改变的人类命运的探索。如果有谁没有看出这一点,没有感受到善比恶更有价值(忠诚、正直和勇气正是善的表现),那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读懂康拉德的作品。不过,若想获得这样的信息,却不是轻而易举的。要是把他的作品放进我们的小碟子里过滤,滤掉其中神秘的语言魅力,那就等于滤掉了它们令人兴奋的内在活力。也就是说,它们将失去震撼人心的感染力,失去其赖以存在的固有本质。

康拉德

因为,康拉德就是靠着自己那种强烈的个人气质——船长的气质、首领的气质——才使年轻读者为之倾心的。在他写《诺斯特罗莫》之前,不管他塑造人物的手法多么迂回曲折,不管他的思想多么复杂,年轻读者总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笔下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性格单纯的和敢做敢为的。他们都是些水手,惯于孤寂的海上生活;他们常常与自然搏斗,却能与人和睦相处。大自然是他们的对手;然而,正是大自然,培养了他们那种豪爽、忠诚和重荣誉的男子汉性格;也正是大自然,在风平浪静的海湾中把一些矜持、害羞的漂亮姑娘变为成熟的女人。正是大自然,首先造就了像惠莱船长和老辛格顿那样的人物——他们饱经风霜,脾气古怪;他们是愚钝的,但在他们的愚钝中却闪耀着光芒。康拉德认为,这种人是我们种族的精华,他不惜为他们高唱赞歌:

他们是坚韧的,凡不知道怀疑、也不知道希望的人,都是坚韧的。他们既急躁又会忍耐,既狂暴又有爱心,既蛮横又很忠诚。善良的人还以为他们天天在为填饱肚皮而发愁,在为生计而日夜操劳;事实上,他们已习惯于劳苦、贫困、粗暴和放荡——但不知恐惧为何物,也不知心怀怨恨是何滋味。他们很难驯服,却很容易鼓动;他们沉默寡言——但丈夫气十足,从心底里看不起那些为他们的命运担忧而同情他们的人。他们的命运是独特的,只属于他们;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而且认为这是人类精英所拥有的特权!他们这一代人,默默无闻地、任劳任怨地活着,从不在乎爱情有多甜蜜、家庭有多温暖——到了临死之际,也不在乎坟墓有多阴暗。他们是大海之子,永远属于神秘的大海。

这就是康拉德早期作品《吉姆爷》《台风》《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和《青春》中的人物。而他的这些作品,不论时尚怎样变迁,一直都不可动摇地拥有经典之作的地位。不过,它们赖以取得这种地位的实质,却是像马略特或者库柏笔下的那类单纯的海上冒险故事所不具备的。道理很简单:你必须具有双重眼光,必须内外兼顾,才能真正理想化地、带着恋人般的热情来描述和颂扬这样的人物及其经历。你要颂扬他们的沉默寡言,你自己就得有一副好嗓子。你要颂扬他们的坚忍不拔,你自己就得对疲惫很敏感。你必须和惠莱、辛格顿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而且还要不让他们怀疑你正在观察他们。康拉德过的就是这种双重生活——在他身上似乎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作为远洋船长的康拉德,另一个是作为审慎的观察者和精细的分析家的康拉德,也就是在他的小说中被称为马罗的那个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马罗是「一个非常善于思考、同时也非常善于理解事物的人」。

马罗是个天生的旁观者,他乐于过那种冷眼旁观的生活。黄昏时分,在泰晤士河岸边,坐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回忆往事——这是马罗最喜欢做的。他不断地吐着烟圈,讲述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故事,直到夏日的夜空变得烟雾弥漫,朦朦胧胧。对那些曾和他一起航海的人,马罗虽然深感敬意,但也看到了他们可笑的一面。他能敏锐地观察出那些人身上的活力,也能出色地描绘他们如何得意洋洋地欺侮一个年老而不中用的水手。对于人性的弱点,他独具慧眼,所以他的幽默里总带有一丝讽意。不过,马罗也不完全躲在自己的烟圈后面。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睛,注视着某堆垃圾、某个港口,或者某家商店的某个角落——然后,借着烟蒂发出的微光,他会把隐藏在这些寻常事物背后的不寻常东西统统挖掘出来。马罗既有观察能力,又有分析能力,所以他常常意识到事物的特殊性。他自己说,这种能力是突然出现到他身上的。譬如,他无意中听到一个法国海员轻轻嘀咕了一句「天哪!时间过得真快!」他便会这样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