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页)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Z和爷爷的眼前,他穿了一身军装,他长得又高又大,他长得确实很魁伟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几步以外,看着爷爷。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Z偎在爷爷怀里感到爷爷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再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叔叔和爷爷就这样对望着,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

后来还是爷爷先动了,爷爷把Z放下。

那个男人便走过来看看Z,摸摸他的头。

那个男人对Z说:“你应该叫我叔叔。”

那个男人蹲下来,深深地看着Z的脸:“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亲叔叔。”

Z觉得,他这话实际是说给爷爷听的。

叔叔突然回来了。叔叔回来并不住在爷爷家,不住在城里,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爷爷说的在向日葵林中的那个小村子。母亲带着Z

穿过葵林,到那村子里去过,去看叔叔。叔叔独自住在村边一间小屋里,住了几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间小屋是谁家的呢?叔叔要不是为了看爷爷,他回来看谁呢?这也是些有趣的谜团。这些谜团要到将来才能解开,但并不固定要由Z

的叔叔这个角色去解开。

Z只记得,叔叔住的那间小屋前后左右都被向日葵包围着。正是葵花的香气最为清纯最为浓烈的那几天,时雨雨骤风疾,时而晴空朗照,蜂鸣蝶舞,葵花轻摇漫摆欢聚得轰然有声,满天飞扬的香气昼夜不息。Z

只记得,在那花香熏人欲醉的笼罩中,母亲劝叔叔,叔叔也劝母亲。母亲劝叔叔的事

Z完全听不懂,以为是劝叔叔住到爷爷那儿去,但似乎主要不是这件事,中间总牵涉到一个纤柔的名字。然后叔叔劝母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父亲的消息。

母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

母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看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

叔叔说:“要是他愿意回来,他就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们。”

母亲说:“只要他能,他肯定会回来。”

叔叔说:“但是他要是回不来,我劝你就别再总到南方去打听了。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母亲说:“为什么?我去打听的是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关系?”

叔叔说:“这很难说清。但是嫂子,你应该听我的,现在的事我比你懂。”

母亲说:“会有什么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吗?”

叔叔说:“不不。可是嫂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要是哥哥他不回来他就是,就是敌人,当然我们希望他能回来。”

母亲愣着,看着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总说,你们兄弟俩感情最好。”

“嫂子你别误会,我想念他并不比你想念得轻。我多想他能回来,能够说话的亲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来,嫂子,你得懂……”

很久很久,母亲流了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

叔叔使低下头,不再言语。

母亲不管不顾还是不断到南方去。Z3到5岁的两年里,母亲又到南方去过4次。Z哭着喊着不让母亲离开,爷爷抱着他送母亲去上火车,4次,这Z

记得清楚极了。母亲回来时还是一个人,Z次,这Z

记得清楚极了,因为母亲没有骗他,母亲每次只去三四天就一定会回来。母亲走的时候总显得激动不安,回来时却一点都不高兴,这让Z

有些伤心。母亲每次回来都要病倒,头痛,呕吐,吃不下饭,吐的全是水,这真让Z心疼所以Z记得清楚极了,在他3到5岁期间母亲到南方去过4次。

生活所迫,母亲第四次到南方去时,把那所老宅院卖了。卖价很便宜,因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搁,因为那时候买得起房的人很少。母亲在本来已经很便宜的卖价中再减去一百元,以此向买主提出一个条件:要是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男人到这宅院里来找他的妻子和儿子,请买主务必告诉他,他的妻儿都还在,在北方他的老家等着他。母亲说:“让他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有人带他的信来,请立刻转寄给我。”母亲说:“要是他托人来看我们,请那个人跟我们通个信儿,我立刻就来。”母亲说:“要是那个人来不及等我,请千万记住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再请他一定转告孩子的父亲。”母亲单单没说,要是Z

的父亲已经不在人间,要是有人来毫不含糊地证实了这一点,那可怎么办?母亲在意识和潜意识里都坚信着,父亲肯定没有死,他肯定不在那条沉没的船上。

所以,Z9岁的那个冬天的晚上(此前4年,Z

和母亲已经离开爷爷,从老家来到了北京),当母亲对他说“明天咱们要搬家……搬到你父亲那儿去……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时,他认为母亲必定会激动得笑,或者激动得哭。但是母亲却整整一个晚上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一双失神的眼睛频频地追随尔后又慌忙地躲避开儿子的目光,这真让Z

迷惑不解。但很快谜底便揭穿了:那个以后Z必须要叫他父亲的人,并不是他的父亲,并不是Z

的生身之父。第二天他们搬了家,他跟着母亲搬到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去了。在路上Z

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说:“见了面,你要叫他,你不是早就想叫你的父亲了吗?”谁也没有料到,如此艰深的一个谜,竟被这个只有9岁的孩子轻易猜破,竟被他在见到那个男人的3个小时之后就轻而易举地揭穿。方法很简单:忙乱之中Z

瞅准一个机会,把那个男人领到自己的行李跟前,把那些唱片拿给那个男人看,但是那个男人完全不认识它们。那个男人只是摸了摸Z的头,故作亲热地说:“哟哟你妈妈还给你买了这么多唱片吗?”Z

问:“你见过它们吗?”那个男人说:“我曾经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见过这东西。”恰在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母亲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不过我明显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如今我远离了Z去猜想当年的情景,我看出我犯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那就是:Z无论如何都应该见过他生父的照片。多年的颠沛流离,母亲丢失了很多东西但她当然要把父亲的照片带在身边。母亲朝思暮想望眼欲穿,她一定会常常把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看,给儿子看,和儿子一起看。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不是在葵花飘香的老家,就是在车马喧嚣的北京的一个小院里,母亲指着那照片告诉Z:“记住,这就是你的父亲。记住他。”所以,我应该修改这个违背了真实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