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别(第7/12页)

画家目光痴滞,沉在他自己的梦境里。

好一会儿他才似醒来:“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没有,我什么也没问。”

“刚才,刚才我们是说起了什么?”

“爱情。”

“对了,爱情。爱情也是这样,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说,声音显得过于平板。

“怎么,你累了吗?”

“呵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也许是吧……咱们该回去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断的声响听得清楚。

“对,征服。”画家继续说着。“不过,不过那不是靠权势和武力……而是靠你内在的力量,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听没听过鲍罗丁的那首曲子?那部关于伊格尔王远征的歌剧?”

“哪国的?”

“别管哪国的。这不像你问的,你不像个不懂艺术的人。也别管是什么时代的,这不重要。”

“歌剧?”

“对,你只要记住,那是一个王者远征的故事。”

“哪个人,”Z说,“那个伊格尔王,他战败被俘。敌人说可以放了他,条件是他得答应不再与他们为敌。但是这不能答应,伊格尔王拒绝了这屈辱的条件。”

“他的神情,你懂吗,”Z说,“或者是他的姿态,震撼了敌人。你懂吗?那并不是简单的宁死不屈,并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歇斯底里似的狂喊,或者毫无尊严地叫骂,或者强摆出一副僵硬的姿势,用冷笑为自己壮胆。不,绝对不是那样。在我想来,那个王者他只是说:‘不,这不行。’就像对他的部下说话一样,就像告诉他的随从说‘不,这件事不能办’一样。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不懂除了高贵还能怎样的人,他不幸被俘,但这并不说明有谁能够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战败者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语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习惯。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征战的疲劳,嗓音已不如往日浑厚圆朗,他可能会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于敌人的条件嘛?那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对他说‘不,不行’就够了,就算看得起他们了。”

“你看过吗?”

“什么?”

“这歌剧?”

“我是听见的。从那音乐里你能听见全部他的形象,高贵的神态、高贵的习惯和历史。他以他高贵的意志赢得了敌人的敬佩,于是,波罗维茨可汗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歌舞。我说的就是那时的乐曲。在蛮荒的草原上,夕阳辉照,伊格尔王这个尘世的战败者,享受着看似比他强大的敌人的尊敬,享受着敌国臣民献上的歌舞……”

Z停了一会,也许是为了沉稳一下情绪,也许是在听那遥远空阔、扬扬浪浪的乐曲或者天籁之声。

满天里都是夏夜的星光。

“伊格尔王,”Z说,“他是真正的征服者、高贵者,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当然,”Z又说,“那个波罗维茨可汗也不错,也是高贵的人,因为……因为他懂得崇拜什么。这就是我说的崇拜和……和征服……”

199

这天晚上,市场街上的画室里,一遍一遍地放响着那出歌剧。

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

当然,正在转动着的已经不是留声机上的那张老唱片,而是录音机里的磁带。父亲留下的那张老唱片没能逃过文革的劫难。Z对这出歌剧的喜爱近乎偏执、无理,它的唱片和磁带的各种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闷和得意时,首要之事是要让它响起来。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时候,偶然放笔而恰中心思的时候,都要让它响起来,让那乐曲沉沉地或是热烈地响彻他的画室。这样的时候,我记得画家就像个虔诚的信徒那样闭目危坐,在染满了画彩的地上,很久很久,无论深夜还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从那铿锵飞扬的节奏中跳起来,或者,就在那沉浑辽阔的旋律里睡去。

这夜那旋律又在市场街上传扬,流过一个个空空的货摊,仿佛从蛮荒的草原踏进这枯萎的城市,从生气勃勃的远古傲视这营营苟苟的现代。

O听着,在灯下然后是在月光中,不时地看看Z。

Z还是坐得离O很远,靠墙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几乎不去动。灯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见他的脸。

我想那时,就是Z的窥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这间简陋的画室里,甚至不在这个尘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许是女教师O,也许是我,从那苍凉又灿烂的旋律中,从画家Z沉醉的呼吸里,听出了:你的崇拜要变成崇拜你,你要高贵地去征服你曾经崇拜的高贵……

Z呢?我想Z可能会听见另一条街上曾有过的二胡声,因而我和Z都会看见一个少年从他烂醉的继父身旁羞愧地走开,从他苦难、屈辱的母亲身边悄悄躲开,从他可爱的异父母姐姐身旁跑开,走向一座美丽的房子,走近一扇扇关闭着的高贵的门前。但是由于O的到来,画家Z看见一扇扇关闭着的门正在打开,由于O对他的仰望。由于O走进这简陋的画室,由于O的委身于他,Z听见,随着那乐曲的渐渐辉煌所有的门正在纷纷打开,打开,打开,越来越快地打开,无穷无尽

也许O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更晚的时候,如果他们再次做爱,O肯定会从画家独特的性爱倾向里再次听见一个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爱他,这毫无疑问。

甚至爱他的征服。甚至爱自己的被征服。

让他的崇拜变成崇拜他吧,O是愿意的。让他眼中的高贵委身于他吧,O喜欢。

只要是他喜欢的,她都喜欢。只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愿。

O,也许就是美丽房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因为我听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听见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过):我不会再伤害他,我不会再让他受伤害,绝不会再让他高贵的心里积存痛苦和寒冷,绝不让这颗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里一惊,最后这两个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爱他,爱这个男人,绝无动摇。

200

做爱,最放浪的时候,也是最无可怀疑的时候,O曾听见Z在她耳边说:“记住,在这间简陋画室里的,恰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

有些喘息,声音有些急迫。

这声音将在Z不知所终的窥望中蔓延、扩展、膨胀,在O的记忆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喋喋不休:……记住,这世界上只有艺术是最高贵的,什么王侯显贵都不过是他妈的过眼烟云,只有艺术是永恒,记住……对,我的艺术!并不是所有的画室里都有艺术,并不是所有的书斋里和所有的舞台上都有艺术,并不是所有自称艺术家的人都懂得艺术,我的艺术将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所有的人……他们将从这间简陋的画室里认识什么是艺术,将从你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上看见什么是高贵,这个庸卑的世界因此才能懂得什么是神圣,那些被污辱和被损害的人因此才能找到他们精神的追随,对了我的艺术!如果他们学会了看见我,他们就会发现我并不在这条污秽媚俗的市场街上,而是在旷野,在荒漠,在雪原,在林莽轰鸣的无人之域,在寂静的时间里,在只有阳光和风暴可以触及的那儿,对了,雪线之上,空气稀薄的地方,珠穆朗玛峰顶,人迹罕至,自有人类以来只有不多的几个到达过那儿……你们要学会仰望,从一个“野孩子”的身上学会仰望,从一条芜杂的小街上,从一个寒冷的冬夜,从一个还不懂事因而不断回过头去张望你们的孩子的脚下学会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