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修·斯卡德系列(第13/15页)
就像书中所说,造成斯卡德离职、离婚并开始酗酒这一连锁反应的那桩小女孩误杀意外,对某些人而言,这可能就仅仅是令人遗憾的可遗忘的意外罢了,但对另外一些人如斯卡德,那却成了一生的岔路,永续的梦魇。
你不要再来一次,就只好让自己先孑然一身,假装自己会损失的,仅止于一些手铐脚镣者流而已。
生命本身的系带
然而,李欧·摩利的全面报复行动,却狠狠戳穿了斯卡德对自己催眠有年的“谎言”,令他狼狈不堪。
这些惨遭屠杀的女子,斯卡德当然可以继续大声宣称,她们绝不是“我的女人”,我的过去、现在、未来皆未拥有她们,我和她们之间绝不存在任何一点像回事的爱情、亲情或友情——这些也仍然是真心话,但有用吗?能让斯卡德不为她们的死负疚,并拼命想阻止下一桩惨案发生吗?
事情至此很清楚了,原来,人和人之间,除了“有形”情感的积极系带之外,对更多那些一非亲族、二也不存在什么爱情友情的人,我们仍可能有着生命本身的某种素朴牵连,尽管绝大多数时候它隐而不彰,甚至根本不相信它存在,然而,在某一个特别情境忽然到来时,我们往往才发现这个牵连的强大和韧性——这正是斯卡德接到那通要命电话之后、所意识到自我的尴尬处境。
看来,这似乎也证实了佛家这种壮士断腕式的想法。斯卡德慧而有情,反倒成为他的弱点,他的罩门死角;相对而言,李欧·摩利的视众生万物如草芥,反倒让他拥有干脆而不仁的强大力量,让他孤狼般飒然占有绝对优势,他才是孤单的存在。
这可能让读小说的人黯然——这里,我们似乎找到所谓“末世”的某个面向定义了: 在一个不好的时代,某些美善的价值和德行,不仅没好处,反倒极危险。
谁规定非快乐不可
为了更加彻底地避免痛苦,我们要不要更干脆就连这生命本身的最后系带也给切除了事呢?切除了之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和这个麻烦无比的世界有什么轻松愉快的新关系呢?——或者我们干脆这么问: 如此,跟我们让自己死去、或让自己变成李欧·摩利这样一个人渣,有什么两样呢?
我想,当年毅然离家寻道的释迦牟尼并没有、或说来不及给我们较周延的答案。
尼采曾说耶稣,“死得太早,假如他活到我这年纪,他或许会收回他的教义——”释迦牟尼的问题不是死得太早,而可能在于心情上太温柔也太专注,这个当年简单丢弃荣华富贵、却在临走前不忘折一朵莲花放年轻妻子床头的浪漫王子,显然比起“一般人”更强烈感受到生老病死的永恒磨难,他用自己的一生来对付这个问题,想消灭掉痛苦,但这样专一的心志,某种意义而言,却让他像个埋首实验室想找到可消灭某种致命病毒特效药的科学家一般,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他所教导我们的,对付“痛苦”这个病毒极有效,但一不小心会连生命本身也跟着消灭了。
也许,我们应该老实点承认,在慈悲和痛苦之间,在信念、责任和痛苦之间,在生命本身和痛苦之间,往往并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余裕,有哲人把这去除不了的折磨,称之为“存在的负担”,可能是对的,只要你活着一天,你就避免不了,我们可能得学会接受它的存在,并试着和它相处。
布洛克在《八百万种死法》书中,透过一个戒酒女子的口说:“人活着,不是非觉得好过不可,谁规定我有快乐的义务?”
说法是轻佻了些,但也许就真是这样子吧。
《屠宰场之舞》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
可能有些人不复记得了(或没赶上)《教父》这系列的电影,这里,我们稍稍提醒一下: 由大导演科波拉拍摄,主要演员是马龙·白兰度和阿尔·帕西诺,故事讲的是美国黑手党克里昂家族的两代沧桑,总共有三集,其中最好看的仍是第一集——不记得的人可找回记忆在脑中好好重播一遍,至于没赶上的人可去找影碟或影带来看,绝不会失望的。
《教父》被讨论最多的可能是所谓科波拉的“暴力美学”,尤其是第一集的结尾。老教父病逝,阿尔·帕西诺所饰的老三迈克尔在教堂中正式“加冕”为家族的新族长,直穿云霄的圣乐声里,克里昂家族的报复大屠杀同时冷静展开,血腥,圣洁,冷酷,虔敬,恐怖,甜美……看得人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然,这套手法后来被好莱坞和香港抄得很滥(就连成龙的《奇迹》都照抄不误),只是,真正美好的东西哪里随便抄得来,你情感没到那里,张力没在那里,某种呼之欲出的真实力量没堆累到那里,就算在巴赫乐声中引爆核子弹,也照样什么都没有。
多年之后,我总算在布洛克的小说中,再次找到如此集死亡和华丽于一身的美学,尤其是眼前这本《屠宰场之舞》,和他另一部同为斯卡德探案的《行过死荫之地》。
《屠宰场之舞》,一九九二年“爱伦坡奖”年度最佳小说,喜欢科波拉《教父》的人不大可能会不喜欢这部小说——整部小说开始于一个状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在拳击台观众席上,一个状似父亲的男子,把手放在一个状似他儿子的小男孩额上,温柔地把小男孩的褐发往后拢,然而,对瞥见这一幕的马修·斯卡德而言,却雷击般宛如看到该隐的印记,一个记叙着谋杀和死亡的印记。
风雪一夜
先说我个人最喜欢的段落好了。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第十二章末尾到整个十三章完,那是理应回旅馆睡觉的斯卡德,心中有事地忽然半夜跑到葛洛根酒吧去,酒吧已经打烊了,铁门拉下一半,但老板米基·巴鲁还在,喝着他专用的十二年爱尔兰陈年威士忌——巴鲁不知道为什么猜到斯卡德当晚会来,他把所有闲杂人等统统赶回家,煮一壶好咖啡,风雪故人来。
米基·巴鲁是这个系列小说中最有趣的人物之一,也是这个系列最杀人不眨眼的悍厉角色——他是屠夫之后,亦未改行,只除了他杀的改成是人,当他准备大开杀戒或望弥撒时,一定不忘本地套上那件家传的棉质屠夫围裙,上头斑斑的陈年血迹已呈锈褐色,此人在各个酒吧被人传诵的骇人事迹是: 他曾把一个家伙砍下头来,装在保龄球袋子里,逢人展示。
这一对有趣的老友,斯卡德和巴鲁——一个是当过警察的罪案狩猎者,一个是盗亦有道的杀人如麻凶徒,就这么没事坐小酒吧里,隔开外头世界的漫天不义,闲聊到东方既白,然后在大雪纷飞的清晨,一起去圣本纳德教堂望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