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19/21页)
纽约也变好了,不是从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是罪犯杀人犯一夕间全失去想像力和实践能力,而是曾经沧海。
时间即将抵达尽头会怎样?两种,一是很快这一切都结束,互道珍重;另一种则是好整以暇,可以穿越多条而且多样的时间甬道,通往过去通不到的记忆,说出那些时间不流动、老年不来临的人讲不出来的故事。这里,告诉大家一件神奇但不致泄露案情的事,《烈酒一滴》里,一瓶打开来的上好波本威士忌(不掺毒药和任何添加物)、一房间的酒香,居然可以是凶手的谋杀凶器,这怎么可能成立?但还真的可成立。
我们当然希望斯卡德故事是后者,《烈酒一滴》是好整以暇的开始,只因为能一路走到这里的侦探绝无仅有,就连昔日的菲利普·马洛也戛然止于中年的结束。我们可以想像一个《一千零一夜》模样的画面,死亡就近在曙光的那一头,当故事讲完它就来了,所以山佐鲁德一个接一个故事讲下去,记得的,然后残缺不全的,然后遗忘的依稀仿佛的,再然后未曾发生但理应有的……斯卡德和米基·巴鲁也可以这样。
《奥德赛》故事中,迷航的奥德修斯曾航入冥府,见到了母亲和一干特洛伊战友的亡灵,在那里,先知提瑞西阿斯给了他最慷慨的赠礼,告诉他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这个礼物,人愈到老年才愈知其珍贵。在每一回探案过程中,斯卡德总会有一两句萦绕不去的话语,用于自省,用于感伤,也反复变形用于练嘴皮子的玩笑,《烈酒一滴》这回是:“神啊,请赐我贞节之心,但不是现在。”
神啊,请让我保持清醒,但不是现在;请让我不起偷盗之心,但不是现在;请让我慷慨、勤奋、无私无我,但不是现在;请让我别打人,但不是现在;请让我拒吃零食,但不是现在……
是的,请让我们毫无痛苦地死去,但不是现在。
《蝙蝠侠的帮手: 马修·斯卡德短篇探案》今夜没有人死掉!
二〇〇八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就此落幕了,很多东西是露水就是露水随日头升起瞬间蒸发,咋郎事件是其一。
仿如隔世了是吧。我们这一刻实在很难相信,曾经有这么密集的三四天时间,台湾居然会是整个地球上最关怀咋郎人,对咋郎事件做出最激烈反应的正义守护之地。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何妨回想一下过去这些年我们的传媒、我们的社会口语话题有什么样的咋郎成分),果然酒店关门各自回家,绿营全世界最悲伤的谢长廷勉强多撑了一天多为咋郎人祈福了一次(但没再掏出他的陶笛来吹),毋宁只是败战之后补射一支五十步笑百步的嘲讽小冷箭罢了,并未持续奔走呼吁也没和理查·基尔联系;蓝营全世界最激进的马英九则和人心惶惶的中华棒球队见面,要大家安心备战争取可能是最后一面的金银铜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曾经看似有撼动乃至于决定台湾选举结果的态势(其实没有),也可以完全无人闻问,我们才目睹着这样戏剧性如电灯开关的事发生,但说真的见怪不怪。
那些人还在台湾曾如夜里昙花一夕开放的咋郎人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除了南柯一梦。
这像什么呢?生活经验里,这像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看了一部类型小说。置身其中那几小时,故事中的每一个人,每一步发展,乃至于每一个举动每一次喜怒哀乐表情,都紧紧抓住我们的目光牵动我们的神经,但故事一结束时间之于我们随之冻结,死的死逃的逃,如演员遣散,爱干什么干什么。
惟真实的时间大河从不中止,我们这厢已散戏,人家那边才开演。
真事作假,假事作真,这可供我们多一个看待小说真假的视角。
但使愿无违
今夜没有人死掉,这个话出自这个短篇集子里的《夜晚与音乐》。这是布洛克笔下难得一见的契诃夫式小说,写一个云淡风轻的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季节则是“春天的纽约,夏日将至”,大致相当于我们选举完成到新领导人就职之间的某一天。马修·斯卡德和伊莲·马岱先去听了歌剧《波希米亚人》,不过瘾,转去一家新开幕的夜店,还是不舍结束,最后又搭车直奔夏瑞登广场的老地下室酒吧听爵士乐至不知东方既白,没有手机铃声,没陌生人靠上来,纽约的死亡放了他一天假,今夜没有人死掉,或者说不是没有人死掉,而是今夜死亡采取了亘古以来那种缄默的、沉着的、好来好去的方式,没打扰他们。
今夜没有人死掉,伊莲·马岱最后这句结语呼应了她看完《波希米亚人》后的动心启念,像一个卑微的愿望居然得着应许:“她老是死掉。”“至少六七次。你知道吗?我可以看上一百次,但结局还是一样。他妈的每一次她都死掉。”“所以我想听点不一样的,在我们回家睡觉之前。”“不,悲伤也没关系。我不介意悲伤。事实上我还比较偏好悲伤的音乐。”“没错,悲伤无所谓,只要没有人死去。”
也许,当天晚上极可能人也一样在纽约的伍迪·艾伦,曾有过和伊莲·马岱类似的心思,所以他才拍了《开罗紫玫瑰》这部电影。电影中,米亚·法萝躲开乏味的婚姻,躲开三年代铺天盖地而来的全球经济大萧条,躲开所有的不幸、沮丧和绝望,一遍一遍地看着同一部电影,直到电影果然被她看成了不同,银幕里的英雄甚至从电影里跳出来,一成不变的故事岔了开去如原子忽然偏离直线而行,得到了自由。
有关城无故事
我们,尤其是今天以写小说为业的人,总是说城市没故事写。比方说上海又恢复成全球性的大都会之后,写上海的王安忆也如此掷笔浩叹,她因此退到了市郊,退回种莲种藕的水乡之地,在那个时间较恒定、人比较沉着不动并看得到每件事每个行为结局的世界重新找寻故事;一度向现代主义探试的笔也收回来了,最近王安忆老师教授的小说书写课程,也回转了健康、朴素、板正的传统左派之路。
但布洛克说的并不一样,他说纽约有八百万人,有八百万个故事,还有八百万种死法。这是否意味着他还有源源不绝的故事可写甚至来不及写?至少在他还没写完这八百万篇小说之前?如果真能异想天开这样,那就不是单纯的小说了,而是巴尔扎克式的纽约人间喜剧了,或是司马迁史记式的纽约死亡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