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17/26页)

也难怪这些了不起的小说家,如此地喜欢提到神话、童话、寓言乃至于被划归为通俗作品(亦即成人童话)的侦探小说科幻小说,这不仅是仍保有故事的角落,同时亦可能是残存的梦境入口——人类的理性除魅之光的照射并不均匀,梦境像厌氧性细菌,它仍可能躲过理性的残酷清理,在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某个幽微角落艰辛地活下去。

昂贵的门票

在二十世纪的小说中,我以为最会讲故事的人有两个,一是格林,一是马尔克斯——格林走出除魅殆尽的西欧,到加勒比海、到中南半岛、到他所说“形状像一颗人心”的非洲甚至直抵最中心的刚果;而马尔克斯则以哥伦比亚为书写中心并辐射动乱不休的中南美。他们亦都拒绝现代资本主义的理性秩序,宁可同情共产主义。他们带给我们精彩拍案、勾起乡愁但仍将信将疑的故事,我们把格林小说幅员所及之地称为“格林国”,以为其辉煌的建构主要来自于格林自己;同样的,我们称马尔克斯为“魔幻写实”,着迷故事的幻惑力量,但仍以为那是理性的美好叛离。

格林和马尔克斯都不尽喜欢这个其实是赞誉的讲法。格林信誓旦旦说,那个世界,真的就像他所写的那样子;马尔克斯也坚称,他的每一行文字都有写实的基础。

这样认知的落差,现在我们晓得了,主要来自理性之光的不均匀,除魅程度的不均匀,美人儿怎能凭空飞上天呢?人的血液怎么会有生命有意志般寻回归家的路呢?于是我们得做点事,赋予它们一个可安心的位置并加以标示清楚,才放心让它们和我们这个理性世界并存,就像我们对宗教的命名和宽容一般。

我们称之为“格林国”,称之为“魔幻写实”,称之为神话童话,称之为不要拿现实印证的类型小说,它其实就是我们仅存的梦境入口。

因此,它也必然变得昂贵起来,因为供应稀少但需求不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经济学道理,你要支付的,是一部分的理性,一部分的生命时光,很多的情感和很多的哀伤,当然,还可能包括实质的经济代价。

像通过汉弗莱·鲍嘉走入梦境的罗登巴尔一样,这样的梦,至少至少花了他一百万美元。

《图书馆里的贼》这个世界不配拥有像你这么美丽的人

当然,不相信的人尽可以当它是马后炮没问题,怀疑绝对是合理的,但打从纽约聪明良善之贼罗登巴尔的第三部贼史《喜欢引用吉卜林的贼》,启动了往后掌故式的书名和书写方式,并在行窃和破案过程中和一个个不同领域的历史人物交锋对话之后,我们便敏感地猜到,属于这个谱系的两位昔日大师,汉密特和钱德勒,迟早总要被废物利用现身于此的,虽然我们并不确知狡狯的罗登巴尔(或说聪明富想像力的原作者布洛克)会让他们怎么登场,带来哪样值得一偷的宝物慷慨登场。

这就是了,《图书馆里的贼》。

我个人小时候玩一个极其奢华却又“寂寞”(这里,得用日本人说的さびしい那种发音和脸上表情才对)的一人游戏,说起来大概只有我这种年岁、活过那个世代的人才可能理解。那是一九六九年挂名“台中金龙”的全岛少棒精英组合,在美国威廉波特少棒赛打下第一个冠军,从此美国人便阻止我们再以这种全岛明星组队的方式参赛了,于是,往后不管是以北、中、南、东四区分割或更严苛的单一县市代表队,虽说十之八九还是照拿冠军不误,但那种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有着黄金色泽和清越铿锵声音的最美好图像就再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这是第一个寂寞。

我的游戏便是向着这个来的。我自己一个人组队挑球员,把最精英的十二个名字写下来,自己分配守备位置,自己排棒次以及投手出赛场次,踌躇满志,却也不晓得拿这份最美丽的名单如何是好,心痛得不得了。

这是更大的寂寞。

还好这个名单每年都会有一张,也因此它们才有了“用途”。它们开始彼此对抗,在某个不存在的球场无何有的时空,两队决胜,三队循环,四队交叉……这个史上最强的少棒超现实联盟球队愈来愈多,也竞争愈形激烈,我记得我总很偏心相信六年以台南市巨人为班底的那一队会赢,我这支常胜军中有徐生明(他是我alltime少棒的第一投手,尽管在现实中他被认定是巨人队的二号投手,至于最好的少棒打击者则是后来的郑百胜),许金木、李文瑞、刘宗富、魏景林等人,还包括打四棒后来下场不幸的陈铭晃(中学年纪扯入黑道斗殴被杀)云云——现在的棒球先生李居明,台南县南新出生,原本也在这一届,但当时我毫不犹豫把他剔除于最终的十二人名单之外,这个终归还是非常寂寞的游戏,要相隔整整二十年之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个世界和我做类似之梦的人有这么多,而且强度不逊代代不绝——一九九二年巴塞罗那奥运,美国NBA巨星正式组成同一概念但规格当然更壮阔奢华的单一篮球队,我写了一篇《向上帝特别订制——梦的球队》,启用唐诺这个笔名至今,对我个人而言,这事毋宁更像还愿,是二十年迢迢岁月之路的乡愁。

把最好的放在一起,best of bests,千灯相照,无尽光明,因此有文学经典选集,有所罗门王宝藏,有梦幻球队,有所有精品名牌济济一堂的高档购物中心,心思和目光焦点不一,但最原初的概念都是一样的。

美国冷硬侦探的两座巨大山峰,汉密特和钱德勒,两人尽管年岁差别有限,但汉密特早早成名快快收笔,钱德勒则四十好几才下决心进入这行大器晚成,因此,在现实世界里有擦肩而过的味道,其间必然知道彼此在意过彼此,私底下也一定互读对方的小说。然而,我们所知道的,大概就是钱德勒写过一篇冷硬派里程碑级的文字《谋杀巧艺》,相当用力程度地推崇了改变侦探书写游戏规则的“前辈”汉密特以言志,并留下了“汉密特把谋杀交回到有理由犯罪的人手上,而不仅仅是提供一具尸体而已”的名言。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曾有过什么样的动人纠葛和不期而遇呢?他们有组成过冷硬私探书迷的明星队吗?还是真的就像书中的山姆·史贝德和菲利普·马洛那样各自在各自的罪恶世界之中挣扎生存永不相见,如亘古以来天上的参星(猎户座)和商星(天蝎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