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3/10页)
这里,我们没有能力也无意讨论神秘的命运之学,而是回头来想列维施特劳斯的一句其实远比乍听更深刻的话:“技艺,是人在世界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的技艺,指的不只是我们表面的职业选择,尽管它经常和我们从事的职业密密纠结一起,我们可以说它是我们可变动职业背后难以更动的生活技艺;也不太是所谓的志业,没那么高远那么文人气,它要素朴一些,更工匠性更技术性一些,不那么多应然的自我期盼成分,而是实然的我们最会做的那件事。这里头,熔铸了我们独特的性格,细碎、偶然但不可逆转的独特生命经历际遇,还有最本体的,我们倾注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用过就没有的时间所习得并且反复操作的该项技艺,就像美国职棒大联盟一名投手所说的:“整整三十年了,我所做的就是用力丢出这一颗球,你说除此之外我还会做什么呢?”而这个投手念小学时作文写“我的志向”,很可能长大后要当的是航天员。
用这么漫长时光养成的技艺,于是不太可能仅仅是某种身外物的职业手段而已,可想而知其暗暗生长的根有多深多密多长,并如何牢牢钉在现实的特定土壤之中,这就是列维施特劳斯说的“人的位置”。这个位置同时意味着这个人和整体世界的特殊相处方式,这个人看待整体世界的基本方式,用我个人最近喜欢用的语言是,这个位置同时是一张特殊的地图,揭示了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面相,提供这个人走进这个世界的某些路径。不同技艺的不同地图有精致粗陋之别,也可能彼此隔绝难以拼合着使用,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任一种单一技艺的单一地图可能单独揭示着全部一整个世界,开启这个世界一切的秘密,就像翁贝托·艾柯说的一样,制作一张和实际世界完全一样、完全同等大小的地图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我们便很容易悲悯地想到,人的失业,就像我们今天满街可看到的,所失去的便往往不只是一份工作,以及工作所换取的生物性温饱和生命延续而已,而是极可能连同你在这个世界中惟一的位置也同时被连根拔起来。你的技艺失效甚至永远过时了,你所熟悉且每日每时使用不疑的路径忽然全成了死巷子,整个世界瞬间在你眼前关闭了起来,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你得重新认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还需要你不见得还够的时间,因此,往往得有人帮手。
所以说,尽可能对这样的人好一些,可能的话也不要吝惜给予某种程度的援手,他们一下子所失去的通常比我们可见到的要多,而且重来之路也比我们想到的要艰难许多。
转动的万花筒
在Hit Man书中,我们会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东西,比方说凯勒从桃儿那里接受谋杀指令或事成复命的对话,不是递交一份神秘录音带且听完十秒钟后自动销毁,像早期《虎胆妙算》影集的固定片头那样(即今天《碟中谍》的原初电视版本),而是恍若马修·斯卡德和伊莲·马岱的对话,和老条子乔·德肯的对话;也像小偷罗登巴尔和洗狗女同志卡罗琳的对话,和雷警官的对话,家常、好笑而且穷极无聊的乱扯。
还有,书中凯勒和心理医生的告白,也让我们想到斯卡德在AA戒酒聚会的事,还有他和辅导人吉姆·法柏和屠夫老大米基·巴鲁的相处种种。
另外,书中凯勒为他那条取名士兵的牧羊犬找遛狗保姆,那位满口灵学却无家可归的小女生安德里雅,也依稀有着阿杰和卡罗琳的交叠身影。
凡此种种,不及备载。
然而,布洛克并不打算自我抄袭自我复制,这些似曾相识的故人往事,却总在两三页文字之后一个戛然转折全翻脸变了样,因此,我们所存留那些斯卡德和罗登巴尔的温暖记忆,反而成为阅读的陷阱,冷不防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制造出意外落差的惊骇效果出来。
这个老布洛克读者专用的惊骇发展,回到凯勒身上,我们却不能不说其实很合情理。
终究是一名非得保持透明才能存活下去的杀人者,他住纽约,却无法像斯卡德或罗登巴尔那样真把纽约当成可深耕密植的家园,生根并且挺身捍卫,斯卡德面对死亡暴烈威胁仍不肯迁离,罗登巴尔花大把银子买下他二手书店所在的整幢大楼产权;凯勒也没办法和固定的人发展绵密杳远的关系,他选了一个孤独的行当,就注定得踽踽遵行孤独之路,他生命中再投缘的人都得从他身边走开,大概只除了桃儿一个。
性格从不单独决定命运,我们的人生没这么唯心,也从不这么单纯可预料。我们开玩笑说斯卡德、罗登巴尔和凯勒是幼年失散的三兄弟,他们性格的铸成材料的确也相近(一样的正直、善良、聪明、世故云云),但他们手中的世界地图却不是同一张,世界的基本图像和对应之道遂也大大不同,有点类似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碎纸片,但转动一下就是不同的样子。
自我颠覆的单行道
如果可以由我猜想,我当然会说斯卡德小说最是代表布洛克本人的言志之作;罗登巴尔比较童话,也就比较架空;凯勒则又选了个距离一般正常人生太远的该死行业,和世界切除太多联系,变得有些鬼影幢幢。
但在这个阶段悍然出现的杀手凯勒,我猜,自有其相当分量,甚至有机会替代一部分的斯卡德,帮书写者布洛克叩问这个世界。
如今,斯卡德的问题,不全然因为英雄老去,真正的麻烦在于他所揭示的生命重大问题,在经历了十来部小说的艰辛思省并实践之后,如今看来都有了着落了。他老早不再回忆误杀小女孩辞职之事,不再罪恶感于失败的婚姻,不再需要面对教堂的一十奉献箱子或点根蜡烛来救赎自己,不再困扰于有执照没执照好确认自己在云云世间的身份存在,伊莲·马岱也早不接客了,戒酒聚会成为往事而不是迫切的生命危机,甚至大纽约市都变得温柔宜于人居——这是真的,最近全美国的大城市犯罪调查报告才又出炉,西岸的洛杉矶连着两年蝉联全美首恶之城,重大犯罪直线上升为几年前的两倍,主要问题点是城南的帮派和毒品,仿佛又绕回半世纪前雷蒙德·钱德勒小说那般光景。
斯卡德系列的《每个人都死了》一书是我个人译的,我总以为那本书中的斯卡德已完全脱困了,那本书一如扉页写的,是米基·巴鲁的故事,处理的是米基·巴鲁的问题。斯卡德拔刀相助。他惟一为自己做的,是捍卫自己的家,捍卫他和纽约的联系,这是他终极的战斗,赢了这一仗,他的人生就再没有人可撼动。而同时,他的外遇小女人莉萨和心灵辅导人吉姆·法柏皆在这一仗倒下离开他,残酷些来说,这是落叶凋尽,让他生命的天空清冷但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