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人生的哲学难题(第2/8页)

不过呢,我只是自己偷偷想,偷偷苦恼。我觉得没法跟人说这个问题,跟谁说呀,人家会说你小小的年纪胡思乱想。直到长大了,读了西方哲学,我才知道,死亡问题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哲学家们有许多讨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甚至认为,哲学就是预习死亡,为死做好准备。他们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把死亡问题想明白了,在哲学上就通了。不过,我们中国人往往回避这个问题,大概一是认为想这个问题不吉利,二是觉得想了也没用,想得再多到头来还是要死。依我看,所谓不吉利,其实是恐惧和回避。至于想得再多还是要死,这当然是事实,但不等于想了没用,我自己觉得想这个问题是有收获的,会让人对人生看得明白一些。

从中国和西方的哲学史上来看,对于死亡问题、生死问题有些什么观点呢?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有五种观点,有五种类型的生死观。

一种是入世论。入世,就是投入到这个世界里,好好地活,不要去想死后怎么样。这种观点看起来是很乐观的,对人生抱乐观的态度,认为人生本身是有意义的,人生的意义不受死亡的影响,死亡不会取消这个意义。这样的观点,西方和中国都有。比如西方享乐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他说:死亡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死,感受不到死,等我们死了的时候,我们就不存在了,所以也无所谓痛苦。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去想它,活的时候好好活,享受人生的快乐。人生的快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身体健康、灵魂安宁就是快乐。想死亡的问题,老是担惊受怕,就是对灵魂的最大纷扰,所以要排除掉。我们中国的儒家也是这样看的,重生轻死,主张活着的时候好好地安排生活,死的问题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就不要去多想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个意思,死亡是天命的事情,听从就是了。那么,总还有这样一个问题存在: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活着时所做的一切,你觉得有意义的一切,你一死就都不存在了,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那么,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你曾经有过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儒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尽管人有一死,但是人的所作所为还会对社会继续产生作用,所以仍然是有意义的。儒家有“立功”“立言”“立德”之说,你活着的时候,为社会多做实事,或者是写书,留下著作,或者最高的境界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这些都会对后世产生影响。因此,它基本上是在社会的层面上来解决这个所谓不朽的问题的,人虽然死了,但你的事业传承下去了,你的品德、你的著作、你的功业对后人产生了影响,这就是不朽。实际上马克思主义也是持这样的观点,总的来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基本上都不谈论死亡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从社会的层面来解决的。

另一种观点是宿命论。入世论对人生是比较乐观的,宿命论有一点悲观,准确地说,在悲观和达观之间,有点悲观,但还是比较豁达的。宿命论的最典型代表是古希腊罗马的斯多亚派。斯多亚派的看法是,既然是自然规定人必定会死去,人就要顺从自然,服从自然的命令,对于命中注定的事情要心甘情愿地接受。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牵着走。我们只要是自己愿意,让命运领着走,把被动变成主动,就不会痛苦了。老是抗拒命运,不肯死,那就痛苦得很。对于大自然规定了的事情,我们不要太动感情,要做到不动心。人死就好像旅客离开寄宿的旅店,果实熟透了从树上掉落,演员演完戏退场,是最自然的事情,应该视死如归,无非是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回到你还没有出生时的状态。在古希腊罗马哲学家里,很可能在所有西方哲学家里,斯多亚派对死亡问题谈得最多,他们的基本观点就是这样,要我们尽量想明白死是一件最自然的事情,我们应该心甘情愿地接受,以一种平静的心情来迎接死亡。

上面两种观点都承认生和死的界限,认为生和死之间是有界限的,生和死是截然不同的,但问题是死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就或者不要去想它,或者坦然地接受它,总之主张以一种理智的态度对待死亡。这实际上是大多数哲学家的看法。

下面还有三种观点,它们力图要把生和死的界限打破,认为生和死是没有界限的,生和死是一回事。这是下面三种观点的共同点。

一种是超脱论,就是要超脱死亡。这是一种达观的观点,不能说它乐观,也不能说它悲观,它就是很看得开。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是我们中国的哲学家庄子。《庄子》里有一章就讲“齐生死”,把生和死等同起来,生死是一回事。庄子说,“死生为一条”,“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意思是人应该超越时间,无所谓昨天、今天、明天,你不生活在时间之中,你也就超越生死、不死不生了。我认为庄子的这种观点是审美性质的,他要求进入的那种境界,把小我化入宇宙的大我里,融为一体,实际上是一种审美性质的精神体验,所以他是用审美的方式解决生与死的问题的。他不是真的要肉身不死,而是追求一种超越生死的感觉和心境。后来道教企图通过炼丹、求仙真的让肉身不死,长生不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道家是一种哲学,不是宗教。道教也不是宗教,而是方术和迷信。在西方哲学中,与庄子比较相近的好像只有尼采,他也是用审美的方式来解决生死问题。他认为,不要把个体的死亡看得太重要,宇宙生命是永远生生不息、永远在创造的,你要站在宇宙生命的角度,和它融为一体去体会。当我们体会到它不断创造不断毁灭的快感时,我们就会感到快乐,而不会感到痛苦了。这就是所谓的酒神精神。不过,尼采和庄子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庄子眼中的大自然是平静的、无为的,所以他的审美态度比较消极,偏于静;而尼采眼中的世界意志是不断创造的,他的态度就偏于动,强调创造和有为。不过,在审美态度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追求的都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心境。

上面三种观点都属于哲学,无论理智的态度还是审美的态度,都是从哲学的立场上解决生死问题。理智的态度是跟你讲道理,要你想明白;审美的态度是给你编梦境,要你装糊涂。反正我觉得,靠哲学是不能彻底解决死亡问题的,彻底解决恐怕还得靠宗教。宗教的解决办法也是打破生和死的界限,但不像审美态度那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它打破得很彻底、很绝对,完全把生和死等同起来了。当然,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