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人生的哲学难题(第6/8页)

问:听了几次哲学讲座之后,感觉每位学者所研究的内容都变成了他本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左右了他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哲学与自然科学的不同之处吗?

答:对,在我看来,真正的哲学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一种化为血肉的生活方式。但是能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到,我也不相信其他来讲座的学者都做到了。哲学的存在方式有几种。一种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沉思,是对人类处境的根本性思考,而且是创造性的、提供了新角度的思考,这属于那些哲学大家、哲学史上留名的大师。还有一种是作为学术,其实大量的学者都是把哲学作为学术,一辈子研究一个领域里的一个问题,整理资料。第三种就是真正把哲学变成自己的生活方式,能够和自己的人生追求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其实,古希腊的很多哲学家就是这样的,哲学的开端就是这样的。但是,后来哲学的发展离开了这个传统,我认为应该回到这个传统。一个是自己性情的原因,另外由于我对尼采的研究,我觉得尼采是回到了这个传统上,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使我相信这是我努力的一个方向,但是我还没做到,我正在做。

问:您是共产党员吗?如果是,您如何处理共产主义和您所从事的研究工作的冲突?

答:第一,我不是共产党员;第二,不管我是不是共产党员,这个问题都是存在的,都是有意义的一个问题。我并不认为我所从事的工作和共产主义之间有什么冲突。对于共产主义这个概念,实际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你也许想讲的是马克思主义,不一定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指一种社会理想,这种理想,我们原来以为很快就会实现,现在看起来是无限期地往后推了,推到什么时候能实现,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时候会实现。能不能实现?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好像是不能怀疑的,但是作为一种思想探讨,我想还是可以讨论的。不过,我想讲的是,马克思主义和我所思考的这些人生哲学,它们并不构成冲突的关系。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问题出在我们以前教科书上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那种教条式的宣传和理解。其实马克思本人的哲学是很丰富的,而且是非常人性的。马克思的理想是什么?我觉得马克思的理想和我所追求的其实是完全一致的。你要说共产主义的话,其实马克思讲要通过所有制的改造、消灭私有制才能达到共产主义,这一点我们现在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能够走得通,怎样才能走通。但是,马克思所想象的目标、所追求的目标,那种共产主义,最关键的一点,实际上就是一个人性化的社会。这个社会的标志并不是物质的极大丰富,也不是阶级的消灭,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是人们都自由了,从物质生产领域解放出来了。马克思说,真正的自由王国是在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也就是说,社会上绝大部分的人,或者说全体成员,都用不着为自己的生存操劳了,都从这个领域里解脱出来了。到那个时候,社会发展的目的是什么?是人的能力的发展本身。人的能力的发展本身成了目的,这是马克思的原话。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去发展自己的能力,不再为生存忙碌,这就是一个理想社会要达到的目的,这才是马克思所盼望的共产主义。这和我对人生的看法、对人生的追求是完全一致的。但是,这一点在我们以前的教科书里面,我们是不说的,我们强调的是马克思的经济观点。我们现在应该更加丰富、更加本质地去理解马克思。

问:我有一次出差,途经纽约的曼哈顿,到西非的一个岛国。在曼哈顿看到了日进斗金的精英们脚步匆匆;在非洲的岛国看到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黑人手里拿着木棍,在太阳的炙烤下悠闲欢快地跳舞,他们大多是文盲。不知道您认为谁离天堂更近?

答:天堂实际上是指精神王国、精神乐园,离天堂远近当然是用精神指标来衡量的。耶稣说,想上天堂的人必须回到孩子,变成孩子,就是说一个人必须精神上单纯,才能上天堂。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丰富,一个人在精神上应该既单纯又丰富。物质越多,越陷在物质里面,离天堂就越远,所以耶稣又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不过,你提的问题比较复杂,牵涉文明的双重价值,既有正面价值,又有负面价值。如果你要杜绝后者,前者也会失去,只能是尽量减少文明的负面价值。

问:香港一位和黄沾齐名的才子曾说,用七十年的时间探求人生的意义,无非还是吃吃喝喝、男男女女。您怎样看待此人的人生态度?

答:我认为他根本就没有探求过,所以才会这么说。

问:您在广西工作时精神上很苦闷,想出来,从哲学层面上您如何评价这种想法?

答:我觉得这是本能,用不着从哲学层面上去评说。人当然是追求快乐、躲避不快乐的,但关键是快乐的标准不一样。桂林其实也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很美的地方。可是,我觉得我的生活是在北京,为什么呢?因为在北京,我有更开阔的视野,有更加水平相当的精神交流。这是我最看重的那种生活。如果你让我永远生活在一个落后闭塞的地方,精神生活相对比较贫困的地方,我会感到痛苦,我是从这个角度上说的。如果光从物质生活、吃喝玩乐出发的话,那现在桂林也不错,去广州、深圳更好。

问: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对社会所负有的责任是什么?

答:这个问题当然是个很大的问题,可以再开讲一次。简单地说,我特别想强调的一点就是,在任何一个社会,知识分子都应该对社会承担责任,在我看来,这种责任应该是一种精神上的责任,就是要关心社会的精神走向。知识分子应该关注社会的基本走向,它在精神上是不是对头,如果不对头,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发出自己的声音,进行批判。我想,这是一个基本的责任,对任何一个社会的知识分子来说都是这样。知识分子应该是重大问题、根本问题的思考者和发言者。我想强调的一点是什么?中国的知识分子表面上、嘴上也说得很多,社会责任什么的,对社会问题很爱发言,但是有一个毛病。我认为,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关注,应该是精神上的关注,既然是精神上的关注,那么他对自己的精神生活也应该是很重视的,应该是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的。但是,很多知识分子忽略了这一点,没有自己的精神生活,没有自己的灵魂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关注社会生活往往是从功利出发,个人的功利或社会的功利。所以,很容易没有自己的一贯性,很容易根据风向来改变,我看到过很多这样的例子。知识分子也跟着社会的风向改变,还算什么知识分子?得有自己的立场。为什么没有自己的立场呢?我觉得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从精神的层面来看社会问题。看社会问题是有各种层面的,就社会论社会,甚至只从利益角度来看社会,这个层面低了一点。不能少掉精神纬度,但我觉得就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情况来说,是缺少这个纬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