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7/11页)

所以他虽然主张“中国要谈建设、要谈统一,必须先从创造中心势力入手”,他却相信那个中心势力“应该使人民爱之如慈母、奉之如严师,至少也要使大家觉得彼善于此”。他相信中央政府并不是没有控制地方割据势力的工具。他说:这工具就是民意。古代的霸主得力的秘诀是“尊王室”,现在王室没有了,但四万万国民就都是天子。天子是无实力的,但霸主偏要把他尊重起来,因为这样才可以制诸侯的跋扈。现在的国民实力并不比古之天子更弱,中心实力派应该抓住这个有力的工具。

他的结论是:国家的真正统一,只有在这样民权伸张之后才能实现。武力统一和专制的结果,只有使人民敢怒而不敢言,地方实力派反得挟持民意以与所谓中央者抵抗,国家统一是永远无办法的。

常燕生先生的见解,我很赞同。他劝中央实力派学古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秘诀,把人民当做天子,善用民心民意来做统一的工具,这话好像是迂腐,其实是很近情理的议论。我说的国会制度,也就是实行这个意思的一个方法。有位署名“寿生”的青年人发表了一篇《试谈专制问题》(独立第八十六号),他指出现代的独裁政治其实都是他所谓“旨趣专制”,而不是古代的“权力专制”。如意大利和苏俄的独裁政治,其实是许多人因旨趣的赞同而愿望实现的行动。“寿生”先生这个观察是不错的。他又指出民主国家的议会制度也是一种“旨趣专制”,也是“以理论来征服人民,是取获人民的信心,是以他们的意见酿成全国的意见”;“不过英美的旨趣专制是多元的、互换的,而意俄是一尊的,欲无限的延长其旨趣罢了。”我也曾说过,今日的中国实在没有一种有魔力的“旨趣”可以号召全国人的感情与理智。所以独裁政治的无法成功,只是因为今日大家口头背诵宣传的和强迫小孩子记诵的一些主义,都没有成为全国人民的信仰的魔力了。只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民治思想,在今日还有不少的潜势力。不但满清帝制是这个思想打倒的;不但袁世凯张勋是这个思想打倒的;不但曹锟张作霖是这个思想打倒的——就是十六年的清共,南京政权的成立,根本上都还是因为这个民权民治的思想在人心目的,所以不能长久忍受那个暴民专制的局面。这个思想所以能有如许大的潜势力,是因为它究竟有过比较长时期的宣传,究竟有比较容易教人悦服的理论上的根据,究竟有英美法等国的历史成绩教人信得过,所以“民主政治是资本主义的副产物”一类的幼稚见解,终久不能动摇中国成年一辈人(就是受过二三十年的民治思想宣传的一辈人)对于民权民治思想的信念。这里面也许还有更深刻的民族历史的原因:中国的社会构造是经过两千年的平民化了的,加上两千年的“天高皇帝远”的放任政治养成的“无治主义的民族性”,这都是近于民主政治,而甚远于铁纪律的独裁政治的。以此种种原因,我绝对相信常燕生先生的从民权伸张做到国家统一的议论。在一个长时期民治训练之后,国家统一了,政治能力提高了,组织也健全了,物质状况也进步了,那时候,在非常状态之下、在非常得全国人心的伟大领袖之下,也许万一有一种现代的“旨趣独裁”的可能。但在今日的一切状况之下,一切歌颂独裁的理论都是不切事实的梦想。

汪蒋通电以后

1934年11月27日,汪精卫、蒋介石联名通电全国,对中国前途,在形式上,表示了没有独裁的必要与可能。胡适抓住机会,在12月9日发表《中国无独裁的必要与可能》(《独立评论》第一三○号),胡适说:

本月27日汪精卫蒋介石两先生联名通电全国,电尾有这样的一句话:

盖中国今日之环境与时代,实无产生意俄政制之必要与可能也。

同日蒋介石先生答复日本大阪《每日新闻》记者的访问时,也有这样的一句话:

中国与意大利德意志土耳其国情不同,故无独裁之必要。

在今日不少的政客与学者公然鼓吹中国应采独裁政制的空气里,上述的两句宣言是值得全国的注意的。

“感”电说中国今日的环境与时代实无产生独裁政制的“必要”与“可能”,这都是拥护独裁的人们不愿意听的话。我们姑且不问这种宣言含有多大的诚意,这个结论我们认为不错。

接着,他又从“意态”观点,补充他在《武力统一论——跋蒋廷黻吴景超两先生的论文》的主旨,他说:既然“毛病不在军阀”,我们就不能说“统一的问题就成为取消二等军阀的问题”了。两个月削平了桂系,六个月打倒了阎冯,然而中国至今还是不曾统一。这五年的教训还不够清楚吗?这里面的真原因就在所谓“中国人的意态和物质状况”了。说也奇怪,武力打不倒的,有时候某种“意态”居然能做到武力所不能做的奇迹!满清的颠覆,当然不是武力之功,当然是一种思想潮流的力量。袁世凯帝制的推翻,也不是武力之功,也是一种新“意态”的力量。十七年(1928)张作霖的自动出关,也不是武力之功,也是某种“意态”使他不能不走的。今日统一的障碍也不完全是二等军阀的武力,某些“意态”也是很有力量的。共产党的中心意态,不用说了。“反对独裁”也是今日不能统一的一个重要原因。蒋廷黻先生也说过:

每逢统一有成功可能的时候,二等军阀就联合起来,假打倒专制的名,来破坏统一。

“打倒专制”的口号可以使统一不能成功,这就是一个新时代的新意态的力量,不是刘邦朱元璋的老把戏所能应付的了。吴景超先生曾分析中国历史上的内乱,建立他的内乱八阶段说(《独立》第八四号),也以为只有武力统一可以完成统一的使命。但他忘了他那八阶段里没有“打倒独裁”一类的阶段。这一类的新意态不是武力能够永久压服的。在今日这些新意态已成不可无视的力量的时代,独裁绝不是统一政权的方法。所以从统一政权的观点看,我们也不信独裁制度是必要的。

在文章后段,胡适又补充他的未尽之言:

民主政治是幼稚园的政治,而现代式的独裁可以说是研究院的政治。这个见解在这一年中似乎不曾引起国内政治学者的注意,这大概是因为这个见解实在太不合政治学书里的普通见解了。其实我这个说法,虽然骇人听闻,却是平心观察事实得来的结论。试看英国的民主政治,向来是常识的政治,英国人也向来自夸“混混过”(MuddlingThrough)的政治;直到最近几十年中,一班先知先觉才提倡专门技术知识在政治上的重要;费宾会(TheFabianSociety)的运动最可以代表这个新的觉悟。大战的后期和最近经济恐慌时期,国家权力特别伸张时,专家的政治才有大规模试行的可能。试看美国的民主政治,哪一方面不是很幼稚的政治?直到最近一年半之中,才有所谓“智囊团”的政治出现于美国,这正是因为平时的民主政治并不需要特殊的专家技术,而到了近年的非常大危机,国会授权给大总统,让他试行新式的独裁,这时候大家才感觉到“智囊团”的需要了。英美都是民主政治的发祥地,而专家的政治(“智囊团”的政治)却直到最近期才发生,这正可证明民主政治是幼稚的,而需要最高等的专门技术的现代独裁,乃真是最高等的研究科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