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能再宽阔的旷野(第4/6页)
睡之前就决定看日出,第二天喊了凑堆住蒙古包的人很早就起。没有水洗脸,也没镜子端详眉目计较美丑,用手指捋巴一下头发,拉紧围巾就出去。虽然知道在草原上,仍然有些恍惚,跨出蒙古包就是茫茫草原,冷劲儿又蹿上来,我没习惯猛地一哆嗦。远处的几个蒙古包里已经升起炊烟,东方的天空有微红的浅霞。马儿就在身边吃草,羊儿也开始醒来。我一直向着日出的方向走,草原的早上冷得我甚至抓不紧相机,穿着棉绒靴子,脚底板还是冻得透凉。牧民家的两只狗一直跟着我,我以为他们是跟我寻吃的,一直回头说我没有吃的,别跟着我,后来走得远了,踏入了别家牧民的领域,那户的狗飞奔着就冲我直线跑过来,我冻得行动已经不太方便,想跑也挪不开步了,又想到老人都说狗追过来千万别跑,脑子里思想乱跑的时候,我身后的一直紧随我的狗咆哮着迎上去,它们奔到我的身前,一直对着冲过来的恶狗狂吠,直到把它吓退。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因为住了一晚上它们主人的蒙古包,就被它们当成了主人的朋友,它们一直悉心保护着我呢。我心里不免感动,到底是陌生的风景生发了感性还是什么情况,就觉得这朴实雄伟的大草原上,连动物都变得多情又深情。
草原的视线尽头是远山,天空惊人的湛蓝。太阳开始升起来,金光灿烂的东方,影子向身后被拉得很长。我大声在喊着往前跑,两条狗就摇头晃脑地跟在我后面,整个草原上的狗都跟着叫起来。偶尔有牧民策马奔腾,踏起来的尘土就像阳光里的山水画。我觉得所有的形容都在这样的景象前失去了表达力,忍不住要得意自己正站在这些美丽的奇迹里。
草原上还栖息着野生天鹅。当地的牧民对天鹅都倍加保护,与天鹅恬然相处。冬天过去、春日来临的时候,上万只天鹅就成群结队不远万里地飞到草原上栖息。我们一行人来巴音布鲁克的时候,是秋天,所以我们兴冲冲地开车绕到天鹅湖去看天鹅的时候,发现湖里的天鹅并不多,零星地剩下一些还没有南去的小群落。在草原深处有一排灰色的房子,烟囱里有炊烟,像画中风景。阿辉告诉我们,这是一对内地的夫妻,因为天鹅留在了草原。春来冬去,有些天鹅受伤生病,就无法跟上大部队。他们就留在草原上照顾这些落单的小家伙们。我想过去拜访,后来想想算了,也许我们听来的奉献故事对于人家来说只不过是平常的生活抉择,还是别带一脸围观者的表情去打扰了。想一想很入迷,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相濡以沫的两个人为了这样一个目的,隐姓埋名地留在了广袤的天地间。活脱儿就是现代生活里的武侠剧,最标准的浪迹天涯。我笃定地想,除了对天鹅们的爱,一定也因为这片草原上的星空和太阳吧,谁不留恋这画卷一样的地方。
两年前在云南的时候,我在大研古城里转,沿着向上的楼梯一路往上爬,无意中溜到一个禅茶馆,在那里坐了很多陌生人。好像是因为元宵节,落单的旅途中的人都凑堆坐到一张大桌上。茶馆的老板用小电锅正在煮元宵准备分给大伙儿吃,人太多,什么杯子器皿都有,估计能盛水的都寻摸了来。我就伸头那么一看,就被一并招呼了坐过去。年过六旬的老板来自台湾,一直用温软的台湾普通话和我们聊着天,泡茶,倒茶。我因为爬山也实在是渴得厉害,一口气闷了好几杯。老板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妹妹,这么喝茶可真是既浪费好东西又累死泡茶人啊。一句话逗笑了所有的人,也让我一下子融了进去。天南海北,来自各地的人,忍不住都开始说起自己的家乡来。每个人都用各种美丽的语言形容着生养自己的那块地方。当时,有一个从新疆来的男孩,默默用手机翻出在家时拍的照片。我被惊艳到除了哇塞哇塞完全说不出话来,活脱儿像个土鳖。他话也不多,就很实在地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新疆,看看真正的大山大水,才知道什么叫壮美。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存了去新疆的念想,所以当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有兑现了自己许自己承诺的美好感慨。但往往,对自己许下妄诺最多的人常常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我们在狭促的现实里不停地画饼充饥,没法儿释怀。
时间过得真是不留情,我回忆从前事儿的时候,常常觉得只有那些我和导演一起走着的时间没有被虚度。一些感慨一直留在心里,转化来的力量也一直发挥着作用。上一届世界杯的时候,我们和一群男生坐在路边大排档喝着啤酒吃着烤串看比赛。那时候,我们说,这么看太没劲了。下一次世界杯,咱们也去现场躁一次。那个时候,觉得2014年很遥远,甚至在想,会不会到那时大家就都老了。转眼间,2014年也过去了。2014年的世界杯在巴西踢起来了,我们的玩笑话没有成真,真的是玩笑话了。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变成了渐渐模糊的往事。很多事说了不去做,就变成了悲伤的梦想。人生的荒诞和庸常,在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子里变得没有区别。走在路上的时候,人的敏感度变得很高,自由和悠哉变成常态。搭车,聊天,跋山涉水,都是生活里的实在享受。我想,这才是旅行最迷人的地方。与其常常想念乡野,不如索性开始一次出发。
那些出发后会与之相遇的大山大水,海光山色可以净化所有尘世里的琐碎。在新疆,遇上让人忍不住把眼睛都瞪出来的景色是件太稀松平常的事儿,去博斯腾湖的时候,整条细窄的公路弯曲上扬。左边的车门开出去,是像沙漠一样广阔安宁的湖水;右边的车门开出去,是金色的像海浪一样起伏流动的茫茫大漠。我下了车站在路的中间,前前后后没有一丝声响。我就躺在路中央,看到的天上都是密集的流云。然后我竟然就躺在马路的中间睡着了,睡得半沉的时候,就能听见风的声音,是细小的叶子与叶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圆骨碌碌的小石头被风带起来滚动在沙石路面上的声音。我回来以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描述当时的所见所感,我在跟朋友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需要一直不停地呐喊,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吗。哪怕别人特别肯定地说,我能想象,很美。我心里也暗暗下定论,他没法想象,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不可思议的风景怎知美得多么惊心动魄。
阿辉在新疆这样的地方做租车生意,自然能交到各式各样的朋友。新疆太大,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都要缠绵几百公里。外地的游客到此,都免不了需要租一辆汽车才方便行走。我说其实我们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要见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旁观不同的人生,他想一想,点头说好像也是。他讲起刚刚开始做生意的经历,成本小所以每一辆车都需要亲自去提取,然后一路翻山越岭开回库尔勒来。他口里的真实故事和戏剧性改编相互混合着听起来很精彩,什么大雨滂沱被困在外地,什么遇到泥石流堵路耽误了好一阵子,什么车子被砸了曾经被骗,听起来都像历险一样。但他有一个好本事,就是话题无论从哪里起源,总能七扭八拐地绕回到他的萨克斯流浪事业里。我一向对事业有成但仍怀揣诗意梦想的人十分钦佩,总觉得他们的流浪里除了走出去的勇气,还有舍掉现有王国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