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说,何必等来生(第2/4页)
我们从来都是什么都聊,什么也都不避讳。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我跟她聊起过早恋这件事。那时候学校天天都在宣传不许早恋,什么早恋毁一生。我不以为然,虽然也不觉得早恋有什么好,但这标语也未免危言耸听。我们是晚饭后散步的时候谈起这个话题,我们走在护城河边,风吹着柳条枝,还有小蝉鸣,说起早恋这种话题简直再合适不过。她说,其实早恋很美好。我当时差点儿以为自己没听清,趔趄了一小步。她又重复一遍,早恋很美好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心都是单纯的,单纯地对另外一个人有好感,这件事本身挺美好的。但往往你们却又不懂爱的意义。爱应该是让人变得更好,爱应该让自己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不然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也是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讲了自己的爱情,顺便也出卖了大姨、舅妈、表姐等一众亲戚长辈的感情经历。末了她说,一定要先知道怎么爱人,才有可能被别人爱。而要爱人,首先就得成为成熟而美好的自己。
那些话伴着夏日夜晚的清风,一路吹进我的心里。一直到现在都留存在记忆中,成了主导我爱情的风向标。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对爱的解说。后来我和导演恋爱十年,屡屡被人问起经验,我真想回答是我妈教给我的爱情哲理让我清醒而准确地识别了爱情的到来。
比起母女,似乎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更像朋友。从我有记忆的小时候开始到现在,家里头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会很认真地被征询我的意见。她常说,家里不是父母管着孩子,而是父母与孩子们在一起。她一直乐观也爱笑,印象里仿佛永远不会有什么事情可以为难住她。她好像永远是精力充沛,随时可以发动起来向前奔跑的一个女人。
我认识她二十几年了,白驹过隙,发生过很多,又仿佛转眼我就长大了。有一年过年回家,吃完年夜饭后,她脖子里塞了条毛巾让我帮她染头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帮父母染头发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已不再年轻,总之那晚跟所有的父子母女之间的老套剧情一样,我戴着薄薄的塑胶手套,拿着味道有点儿刺鼻的染发膏往她头顶冒出来的白发上刷的时候,十分不情愿又多少有些伤感地在心里承认,连这样精彩有力的一个女人也开始变老了。她的青春年华像流动的水一样,慢慢流转到我的生命里,一点一点温柔而笃定地保护着我长大。
我又觉得她是敦厚而有风骨的、文雅又有内涵的女人。我们家里有一面墙的大书橱,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我爱看书的习惯,完完全全拜我妈所赐,她在我小时候就教我人应该博览群书,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暂时没有能力行遍世界的时候,不妨就在书里去领略一下它的宽广和博大。定居北京后,我回老家整理过一次我的书,企图把它们通通带回北京,后来因为体积太庞大,改成分批挪动制。那些被我们翻得有些卷页边的旧书里面,充满了我们俩的笔迹。封面上都写着标注,我们家没有什么禁书,只要是书都可以看。
那会儿,学校里订杂志,发到手里的订书单都被老师用红色圆珠笔划去了很多休闲课外读物。剩下的都是奥林匹克、作文三百招之类。我妈手写了一封信给老师,告诉她,她同意我多看一些除了学习以外的书,她希望我可以因为看更多方面的言论,成为一个独立自主有意见主张而不仅仅是懂得学习的人。那时的班主任极其不情愿地同意了。以至于我在每月邮局邮来刊物的那天,几乎要成为全年级最另类的焦点。每次发了杂志下来,我都不肯把那些《少年文艺》《少男少女》《儿童文学》《童话大王》们放在书包里,放学的时候,就把它们抱在手里,封面朝外,接受所有人的羡慕眼光。
在我们家整理书的时候,导演抄起一本《金瓶梅》,扉页上写着:“文字异常优美,辞藻华丽,内容需要燕燕长大一些价值观充实后再看,初中毕业后吧。”导演说,这是你妈写的吗?我点点头。他说,真好。我就着当时的气氛,把所有的书的扉页都掀开来看,看每一句她的备注和叮嘱。顺便想起原来我们俩一起看了这么多本书,她就这样看着我变成一个内心不空虚的女孩,进而成为一个一直不孤单的女人。
我快要上初中的时候,姐姐即将进大学。她上的是艺术类学校,我的业余爱好课程班又频频涨价,家里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那阵子我妈几乎用尽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可以赚钱的法子。她买了一架机织毛衣机,每天晚上下了班,在家里帮小区里的阿姨们织毛衣。有相当长的一段记忆里,我趴在饭厅的桌子上写作业,桌子上还摆着她洗好切好的水果。姐姐就在客厅里画画,她在饭厅的窗边织毛衣。那台机子会发出嗒嗒的声音,我能看到她的背影,头发都挽在耳后,右手一直来回推拉,脚上也踩着,以不快不慢的节奏作业。右边放着圆凳,上面有一杯白开水,偶尔看她喝两口,边织边和我们开玩笑。
我们俩老是笑称那段岁月是全家挣钱总动员,别人织毛衣剩下的线都不要了,我妈就钩了各种小杯垫、小锅垫、小花盆垫,把家里布置得五颜六色的。前几年搬家的时候,拾掇出来一些。我掸掸上面的灰调侃她怎么把这几种颜色搭在一起,太没有审美观了。她反倒一下子投入进去,说挺不容易的一段儿,过去了再回头看也挺有滋味儿的。
对我来说,那个坐在我面前织毛衣的背影从未褪色,一直特别有力而温柔地保留在我的少年时光里,想起来就特有安全感。
后来,她从厂子里内退下来,办起了工厂。
再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很符合美满剧情发展地好起来,我们也换了房子。我和姐姐终于不用再挤在一个房间。新房子很舒服,有那个时候少有的落地大窗和铁艺阳台,厨房是开放式的,餐厅和客厅连在一起。整个小区都是花园式的,到了夜里路灯暖暖的,送人入睡。在交了房子刚装修完还没有搬家之前,我和我妈怀着很仪式感的兴奋劲儿留宿了一夜,我们俩笑称说这叫暖房。晚上出发前,我爸和我姐集体表达了对我们如此矫情神经的行为的不理解,我们就乐颠颠地奔着新家去了。整幢楼里都没人入住,我们俩壮着胆儿上楼,屋子因为面积大又没有家具,空空荡荡。窗外灯火流离,我们俩盘腿坐在铺好木地板的客厅里,用带的小锅子煮茶喝。煮的是花茶,满屋子都煮出香味儿。我妈问,你喜欢这儿吗?我说,太喜欢了。她就笑起来,说,我也喜欢。晚上铺了褥子在地板上,睡袋就放在上面,我和我妈一人钻一个,睡得很踏实。